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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静

2023-05-24 10:35:00

摘要:南宋开始进入文人造园的盛期,不论是造园数量还是关于园林的文学书写都远超前代。由于园林所依附的土地频繁更迭以及中国传统空间观念中的自然生息之道,南宋园林遗迹几乎不存。以陆游为代表的南宋文人将园林视为同自然共存的生命方式,园林也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陆游作为南宋最重要的文人之一,留下了大量关于其自身的园林营造活动和评价他人园林的文字。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陆游的园林观念,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文人对于园林内涵的理解、对园林手法的把握、对园林生活的感悟以及园林评价的标准等。陆游作为确立其时代园林整体意象和象征意义的重要人物,其园林观念也为当下的园林营造及空间评价提供了参照。

关键词:园林营造;园林评价;园林观念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重点项目“‘江南园林’观念的确立与演变研究”(20ndjc05z)


陆游在庆元四年《小园新晴》中写道:“园林只在小窗前。”该诗以园为标题,抒发了陆游隐居多年的生活感悟:“物华心赏元无尽,剩住人间作地仙。”园林作为诗人借物抒情的对象,成为沟通诗人抒情世界与现实的桥梁,也折射出他们的人生追求和生活哲理。陆游书写并编撰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近万首诗词和几部笔记文献,他一生交游广泛,师徒挚友遍及南宋文坛,有范成大、杨万里、曾几等,还包括皇室贵族以及朝廷权臣,如张鎡、韩侂胄等。陆游的仕途因其收复北地的主张而颇为不顺,其入蜀八年,又有几年分别担任严州和行在(临安)的小官职,大部分时间在家乡山阴(即现在的绍兴地区)领祠禄赋闲。陆游作品主题非常丰富,包括生活上的种种见闻、经历以及对山川河流景观的感怀,在其当世就有很高的评价。陆游文学作品有关园林的书写,一部分涉及他自己的园林营造实践,另一部分则涉及他对园林的评价,提出了园林所应具有的品质特征。这些诗词、园记是陆游园林观念的集中体现和表达。在南宋园林极少有留存的背景下,尽可能地将园林以多样的形式进行复原建构,是对该时期的园林观念进行讨论的基础,以陆游的园林观念为出发点,也可以建立起关于南宋园林想象的片段。


一、陆游的园林营造

陆游在园林营造的过程中对园林与居所之间关系的处理、对择地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对居住空间园林环境的调整以及对独立的思索之境的营造等,都直接体现了其园林观念。在陆游时代,园林之于普通文人的意义,更像是满足生活起居的日常需求。陆游在临安的居所只有两间,被其戏称为“烟艇”[1]。陆游幼时居所为其祖宅,成年之后便少有居住,其间的园林营造也可忽略不计。他在晚年营造了石帆别业,相关记载也是寥寥。陆游的园林生活主要在三山别业展开,他在其间生活了四十多年,为别业书写了不计其数的诗词,这些诗词足以建构起一个园林的完整形象。有关三山别业的研究,目前得最详尽的是邹志方《陆游研究》中的“三山别业”章节。陆游在乾道己酉(1165年)开始营建三山别业,于乾道丙戌(1166年)入住其中。陆游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余年,在《春尽遣怀》[2]等多篇诗词中都写到了三山别业。三山别业有十几间房,陆游经常抱怨因人口多而居所不够用:主人老少十余口,加上佣仆,确实不甚宽敞。陆游自己的书房也经常是仅容“一几”或“四人”的情况,几个儿子各自的书房也非常狭小。因此,三山别业作为陆游主要生活起居的场所,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一个园林,但陆游在宅院东、西、南、北隙地间的造园、营园行为充分体现了其对园林营造的渴望。

(一)园林与环境的关系考量

在选址上,三山别业有关镜湖边的环境考量甚于园地本身的营造。所谓三山,指东山、西山、天柱山。东山、西山位于别业两侧,天柱山正对其南面。《南堂独坐》[3]中有关南山的描述是:“晨坐南堂双眼明,南山山色满柴荆。”别业周边的水有镜湖、剡曲川和江泽。别业建在镜湖的西面,享有广袤的湖景。《小筑》中有:“小筑茅茨镜水滨,天教静处着闲身。”可见,这是一处天然的静谧自然之所。《杂书幽居事》中有:“卜居南湖上,梅花几度春。”交代湖上可赏梅。《赠竹十韵》:“放翁小筑湖西偏,虚窗曲槛无炎天。”写到别业在湖偏西侧,水边有自然凉爽的小气候。《暮春有怀王四季夷》中有:“镜湖西畔小茅茨,红叶黄花晚秋时。”也交代其居住在湖西侧,湖边有红黄植物。《吾庐》中有:“吾庐镜湖上,傍水开云扃。”《壬寅新春》中有:“门外烟波三百里,此心惟与白鸥亲。”《秋来益觉顽健》中有:“何许是吾庐,南临古镜湖。”这表明三山别业紧贴镜湖,开窗即可见湖上云水和白鸥。剡曲川溪尾与镜湖相连,在别业东面。别业园景可以借势动态的水流。《小圃》中写道:“剡曲西边筑草堂,小园聊复寄相羊。”《白发》写道:“萧萧白发濯沧浪,剡曲西南一草堂。”《小筑》有:“小筑清溪尾,萧森万竹蟠。”正所谓“一曲清溪带浅山,幽居终日卧林间”。

邹志方对三山别业的建筑群作了考证[4],指出别业中的主体建筑是南堂,南堂的东边另有一小室,南堂后就是陆游的居室。陆游《居室记》[5]对此有详细记载。南堂和后面的居室在夏天合二为一,以受凉风,冬天则一析为二。南堂前后分别有庭,前庭之前有柴门。后庭则平宽、幽深,并设廊架。《小院》写道:“小院回廊夕照明,放翁宴坐一筇横。”后庭之后则是正屋,它的中间也有堂,放翁称之为“小堂”。正屋有三层空间的“楼”,还有附属的小阁。另外,三山别业中有多种园林建筑,如“东轩”“南轩”“小室”,还有陆游晚年常住之地——老学庵和龟堂。龟堂即由老学庵最东面辟出的一间小室。(二)居所的整体园林环境营造

邹志方考察了陆游的《剑南诗稿》,对诗词中的园林描绘进行了提取,分别讨论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园圃,另外,单独论及了溪池、小井、泉眼、假山、盆景、亭台、植物等。但邹氏单独论及的园林构筑与四个位置的园圃之间并没有建立联系。事实上,园林只有兼具水、石、植物构造才能呈现整体有机的关系,并体现出园林的空间感和审美价值。别业中的小园围绕建筑群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布置,分别是东园(小园、山园)、南圃(南园)、西圃(药圃、药园)、北圃(北园)。东园和南圃是具有纯粹审美价值的园林,西圃和北圃则主要讲究实用功能,如种药和种菜。另外,靠近东山的一处地有茅屋三间,作老学庵,围绕老学庵有丰富的园林营造。

东园作为别业中面积最大和最重要的园林,在陆游多首诗赋中被提及,在诗文中也称小园、山园。诗作《小园》有:“新作小溪园……樵路接东村。”《开东园路,北至山脚》:“清沟东畔剪蓁菅,曾设柴门尽日关。远引寒泉成碧沼,稍通密竹露青山……更上横冈寻所爱,小几试觅屋三间。”由此可见,在开垦东园的前后,陆游寻访了周边的环境,并将园路连接“青山”“东村”。如《予所居三山,在镜湖上,近取舍东地一亩,种花数十株,强名小园》[6]标题所示,东园大约有一亩。其中有桑园:“舍东已种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予所居三山,在镜湖上,近取舍东地一亩,种花数十株,强名小园》)有菊畦:“屋东菊畦蔓草荒,瘦枝出草三尺长。”(《山园草间菊数枝开》)有修竹古蔓:“瘦篁穿石窍,古蔓络松身。熟摘岩边果,干收涧底薪。”(《山园书触目》)有动态流动的水,如溪、涧、沟、泉。还有静态平整的池沼——东篱中有陆游埋了五个瓮积水而成的池沼。“小园草木手栽培,袤丈清池数尺台。”“埋瓮东阶下,滟滟一石水。”有花木,如桑、菊、竹、松、蓁菅(丛生的茅草)等。

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陆游在东园又辟出“东篱”小圃,并建有茅舍。《东篱》:“新营茅舍轩窗静,旋煮山蔬匕箸香。”陆游还专门作《东篱记》,记录开筑东篱之前因后果,交代了东篱的详细面积、园内构筑,以及自己在园中的生活状态:“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赢,或十有三尽而缩。插竹为篱,如其地之数。埋五石瓮,潴泉为池,植千叶白芙蕖,又杂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东篱。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臭,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坼,一敷荣,童子皆来报惟谨。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探《离骚》以得其族类,本之《诗》《尔雅》及毛氏、郭氏之传,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又下而博取汉魏晋唐以来,一篇一咏无遗者,反复研究古今体制之变革,间亦吟讽为长谣短章、楚调唐律,酬答风月烟雨之态度,盖非独娱身目遣暇日而已。”[7]

东篱应是紧贴屋宇,在东园的西部,面积“南北七十五尺,东西十有赢”。根据换算,宋1尺约等于0.31米,可知东篱的南北长约23.2米,东西长约4米。在这个约80平方米的东篱,放翁插上竹子为篱笆,由此称其“东篱”。小小的80平方米内又埋入五个石瓮,蓄水为池,池上种千叶白芙蕖,也即重瓣的白荷花。园内还有若干树木、花草。自从开辟了东篱,陆游便日日徜徉其间,据其《东篱杂题》称:“自作东篱后,经旬不过邻。”和他经常往来的邻里们都因此被冷落。东园除了有一小块东篱之地外,其余部分与东山连为一片。园内还有其他亭台。有水亭,在东园剡曲傍:“水亭不受俗尘侵,葛帐筠床弄素琴。”有台,如《春日登小台西望》诗标题所写。《小园》诗也写到小台:“小园草木手栽培,袤丈清池数尺台。”东园埋瓮成池的地方,有叠石为山者,也有肤寸立石,可生云雨之立石造景,正如“叠石作小山,埋瓮成小潭。旁为负薪径,中开钓鱼庵。谷声应钟鼓,波影倒松楠”[8]“犹稀绿萍点,已映小鱼群。傍有一拳石,又生肤寸云”[9]所描绘的那样。东园又是别业中最具有文人园特征的小园,园内尽种竹、菊等具有象征意义的植物。

南园,又称南圃,景观以自然胜,有远处的南山景以及镜湖的湖景。关于南山的景观,《雨晴,风日绝佳徙倚门外》称:“贪看南山云百变,舍西溪上立多时。”《横门》称:“疏沟分北涧,剪木见南山。”南山作为园景的一部分,体现了造园中对于借景的应用,山景虽不在园内,但园中的构筑设置都是为了满足观景的需求,如将花木刻意修剪,拓辟可立足之地,以便停留。关于南园的湖景,《饮牛歌》称:“门外一溪清见底,老翁牵牛饮溪水。”《北渚》中有:“北渚露浓璜叶老,南塘雨过藕花稀。”前一首的“门”即为南门,南门外有溪水穿流,南塘种有藕花可赏。南园还有重要的梅花和胡麻景致。《龟堂自咏》:“东窗换纸明初日,南圃移花及小春。”《南园观梅》:“小岭清陂寂寞中,绿尊岁晚与君同。”《村舍杂书》:“舍南种胡麻,三日幸不雨。”梅花在南宋文人园林中的地位不消多说,陆游好友范成大在《梅谱》中将梅花的品格与君子相比,陆游有关梅花的描述不仅是在表达赏景的心情,更多的是有如“绿尊岁晚与君同”的文人间相惜相爱的情怀。

西圃,又称药圃或药园,以种药材为主。从《连日治圃至山亭》诗题看,药圃在舍西:“门开度略约,路尽上坡陀。”药圃在舍西西山东麓和南麓。三山别业的门原是开在西面,后来才移到南面。诗文《药圃》写道:“幸此身少闲,治地开药圃。”《行年》有:“墨沼龟鱼乐,药圃芝木香。”《村舍杂书》又有:“逢人乞药栽,郁郁遂满园。”可知,对于陆游来说,园林的悠闲之乐,除了“墨沼龟鱼”之外,少不了“药圃芝香”。西园的水有百步塘和溪:“贪看南山云百变,舍西溪上立多时”,“舍东已种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

北圃,又称北园,有蔬圃、草堂、泉石、花木。《自述》有:“二亩新蔬圃,三间旧草堂。”《村舍杂书》有:“舍北作蔬圃,敢辞灌溉劳?轮囷瓜瓠熟,珍爱敌豚羔。”《雨过,行视舍北菜圃因望北村之久》有:“蔬畦蹑履惬幽情,检校园丁日有程。”这些都说明了北园的菜圃性质。北园规模不小,有三间草堂位于其间,并能借北村之景。《蔬圃》称:“蔬圃依山脚,渔扉并水涯。”可知,蔬圃紧邻山脚,以水为涯。北圃的水源也必然丰富,如有“北渚露浓璜叶老,南塘雨过藕花稀”。被称为“渚”之水,意味水中之陆地,水兼有平缓深远之意境。(三)独立的思索之境

陆游晚年在三山别业重要的园林营造活动集中在老学庵周围。《老学庵》诗序中有“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游之语名庵”,交代以“老学”名庵的理由。《题老学庵壁》有:“此生生计愈萧然,架竹苫茅只数椽。”《题庵壁》有:“竹间仅有屋三楹,虽号吾庐实客亭。”自注:“小庵才两间。”此庵位于小轩之东,靠近东山。《感怀》[10]:“卜居镜湖上,一庵环翠屏。竹林藏晗衍,岭路蟠青冥。”岭即东山。《三山卜居三十有四年矣》曰:“庵小偷僧样,陂长按古规。”陂即东山山坡。庵北有假山,山下蓄池。《老学庵北作假山》:“我今作小山,才及仞有半。下潴数斗水,草木稍葱倩。”《北窗试笔》:“北窗小雨余,盆山郁葱蓓。”《龟堂杂兴》:“方石斛栽香百合,小盆山养水黄杨。”《初夏野兴》:“盆桧雨余抽嫩绿,研池风过起微澜。”诗文中所称的“北窗”皆指老学庵的北窗。此庵四周种竹,而且窗前栽梅。《庵中夜兴》曰:“有情梅影半窗月,相应鸡声十里村。”如上文所述,老学庵为独立的三间茅舍,最东一间为龟堂,陆游晚年常以“龟堂”自称,并常在此地读书会客。老学庵辟有北窗,北窗所望之景,远能见村落炊烟,近亦有水石。“园林只在小窗前”所写即是老学庵北窗外之园景。

老学庵东侧有龟堂开东窗,东窗望去也有异景。陆游在龟堂能见溪池。《龟堂偶题》写道:“春水一池花百本,此生未易报天公。”《暮春龟堂即事》写道:“雨余千叠暮山绿,花落一溪春水香。”《龟堂初暑》写道:“沦漪一曲绕茅堂,葛帔纱巾喜日长。”《龟堂一隅开窗设榻》中有:“小展窗扉无大费,略加苫盖凉有余。”以“龟堂”为题的诗词具有园林诗的一般特征,书写了园林的构成元素,如溪、池、山景、花木,以及园居生活片段,如披葛劳作、小展窗扉。陆游晚年很多时间是在老学庵读书、会友,他的诗词出现“老学庵”“龟堂”或以其为名的不下三十首。可以看出,他于此间逐渐摆脱了早年困扰其颇深的仕途沉浮问题,转而关注自然中花草、树石等事物,淡然之意、超脱之感从其园林诗中跃然而出。“园林只在小窗前”的总结和抒发,表明了陆游园林观将园林抽象化处理为观念投射对象,园林脱离了其物质属性,成为文人窗口中的一帧画面,画面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窗,以及面对小窗时的心情。


二、园林评价的经典

陆游的园林评价以写于庆元三年(1197年)二月丙午的《南园记》最为典型,该记是陆游受南园主人韩侂胄邀约所写。南园经历了皇家营造和贵族营造的不同阶段。作为当时顶级的园林,南园可以说是体现了南宋优秀园林的主要品质,当然,这也是一般文人所无法负担的奢华园林。陆游园林文字所体现的是当时文人眼中的园林和文人园林营造的典型,反映了园林理想与造园现实经文人协调改造后的特征。陆游在嘉泰三年(1203年)为韩侂胄的另一个园林“阅古泉”也做过记。与南园一样,阅古泉也是南宋造园盛期的园林代表,但至今不见一点遗存古迹。本文将其与《南园记》一同作为陆游园林观念表达的例证,以互为论据。以纯文本形式留存的园记往往带有文学性的美化和假设,对其中的园林观念进行分析,则首先需要建立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园林形象。因此,本文的讨论不仅限于陆游的园记本身,也将结合同时代其他人的评述和考证,通过多方面的考察,建构园林的整体形象,同时验证陆游园记的真实性与可靠性。陆游园记反映了以下园林营造的核心品质:(一)园主人志向的表达

《南园记》既有对园内场景循序而详实的描绘,又有以园抒胸臆的表达,成为当时园记的模板,但也使得晚年陆游卷入韩侂胄干政的历史评说中,人们对之褒贬不一。《渭南文集》是陆游未病时亲自编辑的文集,并没有将《南园记》以及《阅古泉记》收录于内,史称“其不入韩侂胄园记,亦董狐笔也”。[11]南宋叶绍翁评价陆游笔记文献精古,并认为陆游所作的园记“天下知公之功而不知公之志,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处。公之自处与上之倚公,本自不俟”。叶氏认为:陆游为韩侂胄所作的园记实际上表达了他对园主人的期许;同时,园林正是园主人志向的物化表现形式。

明代毛晋对陆游《南园记》的书写背景也做了解读。《〈放翁逸稿〉跋》写道:“……已面唾侂冑。至于南园之乱,惟勉以忠献事业,无谀辞,无侈言。放翁未尝为韩辱也。”[12]毛晋认为陆游“虽见疵于先辈”,但所作之记并无“侈言”,更多是“勉以忠献事业”的策勉之意。对于园主人志向的表达可以说是造园内在的核心,这一点不论是在择地还是在游园序列的安排上都起到了重要的指导作用。《阅古泉记》云:“游按泉之壁,有唐开成五年道士诸葛鑑元八分书题名,盖此泉演伏弗耀者几四百年,公乃复发之。是阅古盖先忠献王以名堂者,则泉可谓荣矣。游起于告老之后,视道士为有愧,其视泉尤有愧也。”陆游认为自己有愧于先人“道长”在此修行,更有愧于不老之泉的天然造化,从而进一步笞勉园主人韩侂胄,指出其应以先祖“忠献公”为榜样。(二)以择地为本的选址观念

《南园记》在论及南园的选址时称:“地实武林之东麗,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山湖之美。”南园借景武林山、西湖水的自然环境,位置极具天然优势。《武林旧事》记,南园在南山路一带:“南园:中兴后所创。”[13]南园在高、孝两宗之后建成,原是皇家别苑。《咸淳临安志》记:“在长桥南,旧名南园。慈福以赐韩侂胄。”[14]韩被诛后,南园复归御前,改名“庆乐”。[15]理宗皇帝又赐嗣荣王赵与芮,将其改名为“胜景”,御书“胜景”二字为匾。[16]叶绍翁[17]《四朝闻见录》“南园记考异”条进一步确认了南园的位置,书中称:“武林即今灵隐寺山。南园之山,自净慈而分脉,相去灵隐有南北之间。麓者山之趾,以南园为灵隐山之趾,恐不其然。惟攻媿楼公赋武林之山甚明。”[18]叶氏认为南园所依之山为“净慈”分脉,而非“灵隐”之麓。《南园记》称,进行全面营造之前,韩侂胄及造园管事对整体环境进行了一系列的勘察和度量:“前瞻却视,左顾右盼,而规模定。”之后“因高就下,通窒去蔽,而物象列”地去修整自然环境,栽植佳花美木,叠山置石。完成之后的园林可谓“飞观杰阁,虚堂广厅,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既具有可以瞻仰祖先的形制,又符合上古礼仪的标准。

《阅古泉记》则写到阅古泉的地理位置:“太师平原王韩公府之西,缭山而上,五步一磴,十步一壑,崖如伏龟,径如惊蛇。”阅古泉位于韩宅西侧,是西湖边典型的山地园林。记中描述了园林自然环境以及沿途的奇石景致。从韩宅西侧上山,登至山顶后,左江右湖,“江横陈”,“湖自献”,“天造地设,非人力所能为”。在山顶远眺,往东可见“浴海之日”“既望之月”,往西则是“翠丽美荫”。山中之地多石,大石形态多样:“地踊而立”“翔空而下”“翩如将奋”“森如欲搏”。园中多桂竹、名葩、美木。最重要的是,园中有一泉,名“阅古”,“霖雨不溢,久旱不涸,其甘饴蜜,其寒冰雪,其泓止明静,可鉴毛髮”,“虽游尘坠叶,常若有神物呵护屏除者。朝暮雨暘,无视不镜如野”。

叶绍翁也对阅古泉地址进行了考证。他认为,韩侂胄旧宅在太庙附近,而园林的范围从梅亭一直延伸到皇室太庙的后山,这是原本属于宁寿观的地界范围。韩侂胄开山建堂,作“阅古堂”“阅古泉”,作曲水流觞,借山中原有景致造园。园林“下瞰宗庙,穷奢极侈,僭拟宫闱”,[19]园内经常举办各种宴乐活动,欢嚣声甚至能震惊太庙。叶绍翁认为他的造园早已僭越而至“简慢宗庙,罪宜万死”的程度了。皇室也因此地过分接近皇宫禁苑而欲收回,并将“南园”作为补偿赐予韩侂胄。但通过对比陆游的《南园记》和《阅古泉记》[20]可以发现,二者的写作时间分别是庆元三年(1197年)和嘉泰三年(1203年),这也反映了韩侂胄在拥有南园的同时也拥有阅古泉。从园林营造的角度来看,阅古泉极合理地利用了山势造。泉水几经曲折,周以玛瑙砌筑,“泉流而下,潴于阅古堂,浑涵数亩,有桃坡十有二级”[21]。韩居此多年,园中理水叠石,所形成的山林园观颇为壮丽。陆游对此园的最高评价是“不类其为园亭也”,即园林不像园林,而更像自然的山水环境。(三)园林游赏的序列安排

《南园记》对园内设置也交代得非常清楚,由其可知,园中有堂(许闲)、射厅(和容)、台(寒碧)、门(藏春)、关(凌风),还有叠石山(西湖洞天)、种水稻处、放牧处(归耕之庄)以及大量的亭榭。如上文所述,《南园记》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以园主人的志向为根本对园中构筑进行的描述。陆氏称韩侂胄以先祖韩忠献王的诗词为园中堂榭题名,如“许闲”堂、“和容”射厅、“寒碧”台等,都是“公之志,忠献之志也”。

《梦梁录》根据《南园记》对南园的内部构成做了概括,仅称其:“园内有十样亭榭,工巧无二,俗云:‘鲁班造者’。射囿、走马廊、流杯池、山洞、堂宇宏丽,野店村庄,装点时景,观者不倦,内有关门,名凌风关,下香山巍然立于关前,非古沈即枯枿木耳。盖考之志与《闻见录》所载者误矣。[22]”这样的概括比《南园记》简略许多。其对园内景物进行了场景化的罗列,区分出作为游戏性活动场所的“射囿”“走马廊”“流杯池”,但对于作为造景自然山川的山洞、关、台,作为倡导农耕之事的“野店村庄”,以及作为点景之用的亭,仅概称其为“十样亭榭”,未著名目。周密的《武林旧事记》则仍依照陆游《南园记》的叙述顺序对园内的构造进行罗列,而无其他延展:“有许闲堂、和容射厅、寒碧台、藏春门、凌风阁、西湖洞天、归耕庄、清芬堂、岁寒堂、夹芳、豁望、矜春、鲜霞、忘机、照香、堆锦、远尘、幽翠、红香、多稼、晚节香等亭。秀石为上,内作十样锦亭,并射圃、流杯等处。”[23]

南园代表了当时王贵园林的营造高峰。陆游称:“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该园面积甚大,地势高低通达,是当时除了皇家园林之外形制顶级的仕宦园林。由于陆游的书写,后来的文人们对南园的考据也兴致盎然。叶绍翁认为,园内凌风阁下“有香山十样锦之胜,有奇石为十洞,洞有亭,顶画以文锦”。“香山”由原蜀地郡守献给韩侂胄,“高至五丈,出于沙蚀涛激之馀,玲珑壁立”[24],奢华无前,但之前的记中都未载,叶氏便特意于此作记。有关园林内部构造的分类和文字记录方式实则也体现了记录之人对于园林场景的理解。陆游所生活的南宋时期,虽然文人造园活动兴盛,但在园林营造上能够真正实现高远目标和情境的仍然主要是皇家和贵戚所拥有的园林。其注重对于场景的营造,延续了前代园林活动传统,如设有“宴射”的场所“射圃”、健身之用的“走马廊”以及模仿上古文人式交流的“流杯池”等。(四)作为造园方法评价的园记

陆游的园记记载了园林的选址、营建和最终的意义落实,呈现了南宋园林的优秀典范价值和一般特征。同样地,南宋的大部分园记都有相同或相似的结构,如:在第一部分作环境描写,丈量地形,在第二部分详细描述园林内部构造,在第三部分借园抒情。

园记中有关选址的描述首先体现了造园过程中园主人对自然环境的自主选择意识。园林所在地以具有天然的山水之势者为佳,如果可能,含有神祇福泽之暗示则更好。如阅古泉所在地自上古就有青衣泉,水遇旱季而不涸,这成为其选址最重要的原因。同时代的文人叶梦得选址造石林园时也看重其地有水,认为适合子孙世代居住,《避暑话录》写到石林园的水时称:“吾居东、西两泉,西泉发于山足,蓊然澹而不流,其来若不甚壮,汇而为沼才盈丈,盖其馀流于外。”[25]此泉供应着叶氏内外几百口人的日常生活而“不耗一寸”,甚至遇大旱也不竭。叶氏认为正是由于他福德深厚才获拥此泉。但事实上,叶梦得身后,石林园迅速荒芜。园记对园内赏景序列的详实描写一定意义上有利于园林的传承重构,但大多时候,园记所描写的往往是具有特定意义的空间以及建筑、水、植物、山石等。陆游的园记几乎没有描述实用功能空间,文中所出现的稻场、苗圃等地,是作为兴农观念的表征性空间出现的,其表征效果大于实际功能。园记中也有大量关于园林形式处理的考量,表现为“左右、上下、高低”等对偶、对比手法的频繁出现。对偶既是中国文学的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从文学、绘画、书法到园林、建筑、陈设以及装饰,对偶构成了中国人的基本审美图式。[26]与陆游同时代的曾丰在《东岩堂记》中就园林的形式感营造作了详细的描述。他指出东岩堂中的不对称平衡处理:在园址东边布置五个亭台楼榭,同时摆五组石头,以之为“五会”之地,命名为“东岩”;在西边设置九个亭台楼榭,并相应摆置九组石头,称其“九会”之地,命名为“胜赏”。数量上用五、九,采取奇数为尊的做法,注重“物不两大”之说。对于园主人志向的表达也是园记中隐含却又特别重要的造园准则。韩侂胄的两个园林都具有公共园林的属性,他定期开放园林,并邀请当世著名文人书写园记。从陆游园记中可知,同他一起前往游赏的还有其他人。那些园记,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见,但较为明确的是,这样的活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园主人对传播的考量,他们深知,园记在文人中的传播效应是巨大的。[27]


三、余论

陆游以园记书写园林评价,而他对自家园林的描绘则以诗词为载体。园记与诗词的差异不仅在于文体,更在于诗词所独具的时间表达。诗词的时间性同园林的时间属性相契合,有很多临时起兴的描绘,生动活泼。陆游的诗词描绘了园林冬去春来、寒来暑往的场景,成为我们对当时园林进行考察的较为真实的文字资料。园林很多时候是文人内在体验和修养的呈现,极少涉及公开的意义表达,其往往是作为活动的背景,而不是交游的具体场地。陆游的园林活动基本可归纳为日常家居生活——种植花木、浇灌土地。如果有延展,也是在园林提供的清静场所独处沉思,园中的一花一草都成为格物致知的对象。

陆游诗句“园林只在小窗前”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个时代抽象化了的园林意义。其中具有三重意义:第一重是关于“小窗”。小窗指代了内外沟通的意义。只有通过小窗,具有内外两种性质的空间才得到融合。第二重是关于园林,它的概念被重新解读了。“园”的字面意义由围墙、土地、水石、林木等构成,“小窗”让这些要素都消失了,园林只因小窗的存在而存在,以屋内愿意望出去的人的意愿而成园景。园林如同被小窗框住的视觉形象,成为一个平面化的存在,它的意义在于观看而非进入。第三重是经由“只”字传达出来的关于内在的重要性。内在不仅包括内部空间,还包括了文人的内心。外部的环境只有通过内在的意义才得以确立。“窗”便是主动打开内部空间的意愿的表达。概括来讲,这个时期文人的造园,是意欲建立一个由内而外的世界、一种从心到物的可感知的空间。另外,陆游的园林评价所写的都是当时顶级的园林,园记中所涉及的场景,如射圃、钓台、村庄等,都是基于上代或已有的园林基础修建,且并未因土地或资费不足而被抽象简化,这些构筑及其记录使后代得以形成相对完整且具体的认知。园记中关于园林审美原则的讨论,如方位上“左右”的考究、形象上“疏密”的衡量等,是当时文人审美从诗词到园记再到园林所达成的共识。这种共识,也通过园主人举办公开的园林活动、主导园记的书写得以传播,园林具有了基于文字和传播的教化意义。

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园林,或许可以通过园记、绘画进行复建重构,但园林真正的价值是游园人在其间获得的丰富体验。在诗词中,这种体验被深刻表达,并使阅读者获得近似的感受。南宋园林在追求时间性的同时减少了对游观活动的营造,逐渐重视园林作为静观对象的意义。从“窗口”所能望得的园林形态,具有小型化、画面感、与诗词同构的韵律感的特征。园林对意义进行表达的价值也被文人们广泛认同。陆游的造园活动及其园记进一步表明,其所处的时期正是一种造园新方法生成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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