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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鹅山，是你失踪的地方。”还没习惯开弹幕的《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被这条发在《鹅鹅鹅》的弹幕逗得不行。“你”这个人称的出现就像观众也在现场。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评论而已，而是观影者与创作者形成了一种新的语境，创造着一种新的观影体验。

《中国奇谭》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b站联合出品，开播三周，在b站上的播放量已经破亿，刷出了45万弹幕。无论是总导演陈廖宇，还是系列故事中分集导演、美术、音乐创作者，都被卷入空前的讨论与互动之中。小妖怪的结局，鹅鹅鹅的留白，林林的真实身份…… 大家迫不及待地想要剥开这些果实，都是因为被这些属于中国动画想象的生命力所打动。

来自《鹅鹅鹅》动画片段（上）；

来自《小妖怪的夏天》动画片段（下）

正如所有人都会立刻联想到《天书奇谭》，陈廖宇总导演直言只差了两个字的《中国奇谭》就是在致敬前辈的经典。它的构思缘起于2020年底。当时，面对2022年中国动画即将到来的100周年和中国动画新的百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正在策划一个项目，以发扬中国动画极具特色的短片创作。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也正琢磨着做一些有探索性又多元化的短片，双方一拍即合。从万氏兄弟的1分钟动画广告，到中国学派”的黄金年代，起起伏伏的高山低谷里我们不断回望着经典，又一直渴望着未来。

《中国奇谭》角色成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新成员

陈廖宇总导演除了想要传承上美影动画人的精神以外，“生命力”是他想到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动画需要有新的生命力的展现。这个新的生命力必须通过新的人来体现，创作者也要有代表一种动画的新生力量。”

2023年1月1日，在新一年的原点上，《小妖怪的夏天》作为《中国奇谭》的第一集正式首播，随后每隔7天的一次播出，都会掀起一层热浪。毫无疑问，15分钟的作品就是这群新生力量最好的表达。

就像被弹幕逗笑的陈廖宇总导演一样，《小妖怪的夏天》导演於水也对网友二创的浪浪山打工人表情包印象深刻，但同时，一条简单的评论也触动了他。“看完这个动画片，我像回到了童年，一个无聊的下午突然变得明媚起来。”我们为什么如此渴望想象，可能就是想要回到一个明媚的童年而已。

来自《小妖怪的夏天》动画片段（上）；

来自《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动画片段（下）

童年意味着什么？单纯、绚烂又矇昧不清，刘毛宁导演的童年，可能是一种根植于土地之中的乡愁。《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播出后，“好像语文课本”是许多观众对动画画风的评价。绿意满盈的农田，湛蓝广阔的天空，刘毛宁想要描绘的是记忆之中家乡河南的质感，“土壤是河南非常具有标识性的事物。这种厚重与包容，会让我们感觉与土地的关系非常密切，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乡》的故事叙述平淡，但想象宛如立足在身边的影子一样，时隐时现。那些身边生发而出的民间传说，日常且具象。

来自《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动画片段

在这当中刘毛宁觉得最难的地方，是如何将“我”的异世界与现实空间做映照，最终他一个“点”上想通了。故事中的男孩最初会因夏天把蚂蚱弄死的事与土狗虎子的死联系在一起，“这其实是一种想象力中最无序的关联，但在小孩子的心中又是极其正确的。而当这种想象力被切断，认识到死亡就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时，他就已经长大了。”

《鹅鹅鹅》中可见黑白红三色营造的“暗黑”画风

在已经播出四个分集里，《鹅鹅鹅》可能收获了最多“看不懂”的弹幕。故事取材自南朝志怪小说的《鹅笼书生》，讲述的是幻中之幻、变化无常的故事。胡睿导演对这则故事的改编其实并不多，只是将主人公嵌入了环环相套的叙述里。黑白红三色营造的“暗黑”画风，无旁白推进剧情，胡睿觉得在今天观众的观影经验已经非常丰富，甚至趋于饱和的时代，这种紧张乃至恐惧的感觉，其实都是一种不得已的手段。“我必须唤醒大家那种注意力。”

刘毛宁将生活观察融进作品

刘毛宁对此有着相同的理解，人在社会化的过程，每天都会变得有很强的目的性。“可是我觉得发呆无聊很重要。发呆会为生活打开一些缝隙，这些缝隙就是为了让那些有趣的东西进来，填满的生活反而很难有这种想象。”这也是他保持观察的一种方式。即便采访的当中，我们也很容易通过他的叙述进入一种氛围，“以前家里的电视机只有七个台可以变换，苍蝇在妈妈剩菜网罩上冲撞，头上的电扇直扭扭地转着，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非常宝贵的时刻。”

来自《林林》动画片段

但有时候，就是这些细碎朴素的画面泛起了广阔的涟漪。b站up主“天师道的白山正”当晚看完片子，带着哭腔与情绪录下了第一个“安利贴”。正是这些“自来水”点燃了大家关注中国动画的热情。作为《中国奇谭》的总制片人、b站副总裁张圣晏表示，b站也为《中国奇谭》提供宣发支持，b站站内出现了导演对话、up主解说、观众二创等内容，是希望在保留动画原汁原味的基础上，能有一些侧面视角帮助观众进行理解。

来自《小妖怪的夏天》动画片段（上）

来自《鹅鹅鹅》动画片段（下）：

得益于上美影和b站的联合推助，观众也在这个过程中，得知了《小妖怪》的结局发生的转变，《鹅鹅鹅》里的狐狸公子引入了《天书奇谭》中对阿拐的想念，《林林》的配乐里汇聚了敦煌莫高窟中的拓印谱基调，《乡村巴士》则保留了导演的河南调调，最重要的是，包括还未播出的另外四集创作，都有着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创作人员和常光希、周克勤、凌纾等动画大师组成的“艺委会”的建议。这些创造并见证了中国动画历史进程的老人家们，仍然会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建议写成信件进行反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深情的“弹幕”呢？

来自《鹅鹅鹅》动画片段

“我虽然看不懂，但是我大受震撼” 当陈廖宇总导演看到不少观众给《鹅鹅鹅》的留言时，他与团队也终于放下心来，“这证明一件事，我们不用过多担心我们的艺术形式是否过于有个性，观众是不是不能接受。只要把作品做得足够极致，营养够丰富，它的内核就能引起观众的共鸣。独特的形式，从来都不是障碍。”开拓更多元、独特的审美形式和创作，从长远来看，也是对观众的一种培养和教育。

八集动画由10位导演完成，《中国奇谭》之所以保持着丰沛持久的讨论度，也是由于风格的多元化与极致的作者性，水墨素描、剪纸、偶动画、二维、cg….美学上不断激起视觉的好奇，古代神话、科幻想象、 乡土眷恋、生命母题….每一个故事都能引发共鸣。

《中国奇谭》上美影海报

上美影一直与动画行业内包括导演、美术设计等在内的同行有很多交流与合作，了解他们的创作风格。一方面，上美影会向他们抛出制作以“奇谭”为主题的短片集的想法，如果导演感兴趣，那么继续沟通推进；另一方面，上美影也了解到一些导演在创作或者过往的积累中，有“奇谭”主题的内容。每一个导演有各自擅长的领域，有广告、动画、漫画等等，最后都是影响了影片风格走向的。最重要的是，导演们要对“奇谭”这个主题有创作热情和激情。

来自《鹅鹅鹅》动画片段

当上美影和陈廖宇在寻找这群创作者时，除了创作主题和风格导向外，具体的内容都是开放式。其次陈廖宇也对导演年龄也有着一种主观限定，大部分在30多-40多岁之间，问及缘由，他认为“我觉得在这个年轻段上，无论是技巧还是经验，他们一定程度上已经完成了创作的积累，同时还处于创作欲望和兴奋度最激情、最旺盛的时候，缺少的可能只是一个机会。所以这个阶段的导演最容易给我们带来新的东西，展现创作的生命力。”但无论是什么标准，最重要的是，上美影和陈廖宇对这群导演的了解。在他们看来，创作是一种合作和协调的关系，因为了解，才会知道在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哪里需要支持，哪里可以放手。

胡睿导演创作《鹅鹅鹅》分镜草图

在确认最终的版本之前，胡睿其实已经做了四个改编版本。在其余七个分集项目都已经进到中期制作的时候，唯独只剩下他还在改分镜。全片208个镜头，每个镜头、每一帧都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的投入，在面对挣扎与压力时，上美影和陈廖宇都给了胡睿最切实的鼓励支持。“中间也有几回我觉得干不下去了，都是上美影艺委会和陈导在旁边盯着，看我实在要沉底了，拿个网又把我捞上来。”

来自《鹅鹅鹅》动画片段

最终《鹅鹅鹅》保留了小说的原貌，只是让一层一层的心上人与主人公发生互动，克制、内敛，胡睿最终作出他认为最明智的一个选择，“放弃那些小聪明，放弃企图留下一些自己烙印的东西，重新回归到这故事最好的面貌。我想要达到的目的不是可以的创新求怪，博人眼球，而是希望通过一种有特点的表达方式，让大家重新来关注这一些中国艺术文化璀璨的遗产。”

来自《林林》动画片段

而作为整个系列之中唯一全cg的动画，《林林》的导演杨木加入项目的时间比较晚，许多压力也来自技术中的调整。在大家对三维动画都有着先入为主的概念化标签时，杨木想要做的是突破水墨国画的三维范式，实现三宣二的效果（一种让3d看起来像2d风格的作品））“光角色这块我们其实就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方式。为了保留一些细节，前面有两个月的时间都在实验。”团队最终减少三维动画常用的轮廓光使用，而是以高对比度拉开人与背景之间的距离，营造留白的氛围。

於水导演创作《小妖怪的夏天》分镜草图

即便只是二维动画的《小妖怪的夏天》，於水与美术指导莫矜也研究了很久，如何既能体现中国的美学风格，又符合现代年轻人喜欢的审美调性。“一开始我们做了很多场景的背景，自己不满意又推翻重做。对于我个人而言，这种风格也是第一次，莫矜后来亲手画了很多镜头背景，做许多色彩预演实验，是团队一起努力才最终找到合适的风格”

在刘毛宁往期作品《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的分镜设计中，便可联想到在《乡》创作过程中的认真与敬畏。

即便《乡村巴士》的画风看似“朴素”，但为了还原真实的细节，刘毛宁也带着团队回到老家采风一周，到山上转转，与老人家聊聊天，拍拍人物原型，因为角色设计师、动画设计师都是团队作战，大家要一起去体会这个环境。“但我在这个过程中是非常幸福的，这两年来的时间最终做出的十几分钟的作品，它不是一个人的，而是许多人许多时间的付出，消耗的是现实的生命。这当中投入的心血是你的意识，你的思考，各种综合而成结果。我们对创作始终保持着一种敬畏之心。”

在《小妖怪的夏天》之中，唐僧连出场镜头都没有，却邀请了86版《西游记》唐僧演员张云明老师来配音。这不仅仅是一种情怀与致敬，也是一种对传承的牵绊。这个熟悉的音调一响起，大家都会被瞬间击中，我们知道，那些浸润在精神里的中国想象力又被重新唤醒。

何谓真正的中国想象力？当我们与“奇幻”相遇时，於水借着《西游记》入境牵出小猪妖的故事，胡睿重新描绘了南朝的志怪小说，杨木立足在人与狼的寓言之中，而刘毛宁的“奇”，则发生在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巴士里。

刘毛宁导演在《乡》中对夜晚的刻画

“小时候我们天黑后就会害怕、不敢出门，那是因为太阳落山后，这种黑就像一种神秘流淌的黑色。”对于刘毛宁而言，这种“奇”是一种观看世界的角度，对生活的好奇。“小时候我们认这个世界是发散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为你敞开。长大了，这个通道会被关闭，但我也会试图在某个下午，或某个时间段，把这个与世界连接的通道再打开，像小时候那样去看待“奇”的世界，让生活更有趣味。”

胡睿导演在《鹅鹅鹅》中刻画的奇幻形象

而对于从小就喜爱志怪小说的胡睿而言，这些中国传统文化故事都是大众的宝藏，有着很多趣味与自由。“中国式的奇幻在我心目中应该是美，不是单一、甜腻腻的美，在里面也能让人紧张、引发思考，让人捧腹或伤感，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这种美既有浪漫的艺术形式，又会对现实有深入深刻的思考与认知，并不讨好某种价值观，或只取悦一种群体。这种独特，是特别有价值的。”在他的理解里，《中国奇谭》的创新与新奇，也都在美的范畴里，不是那种光怪陆离、刻意的标新立异。

於水导演最后未释出师徒四人面貌

虽然是借着《西游记》这个经典的大ip入情景，《小妖怪》讲述的其实不过是一个芸芸众生的故事。於水与杨木都一致认为，灯笼、熊猫、爆竹、对联……如果只是这些中国符号的堆砌，那只是一种浅层表象的“中国风”。 於水尝试在叙事中进行留白，直到最后《西游记》的师徒四人都没有露出“真面目”，在结局保留开放性的讨论。杨木选择直接放弃使用刻板印象中的中国元素，而是提取一种古人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我们在画面中强调的并不是写实的光影，不是严谨的三维透视，而是神大于形的感觉，我们想去营造一种东方感。”於水认为，所谓“中国风”最深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层次，就是民族性格的共颤。“中国的民族性格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有一种良善的感觉。这也是我希望在片子里能体现的思考。”

来自《小妖怪的夏天》动画片段

最终画到食指无力，几近患上腱鞘炎的胡睿，想到的“生命感”也与刘毛宁提到的不谋而合，“这个项目有个特点就是很累，但我想用这些累换取一种品质，让大家在看的时候会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付出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无论是一天还是一秒钟都只有一次。生命很宝贵，如果用粗糙的东西去浪费别人的时间，我觉得挺不道德的。“

作为《中国奇谭》的总导演，陈廖宇也在一遍遍向观众解释“我们这些片子，无论从故事内容、叙事方式，还是风格上，不敢说有所创新，至少说都有所探索。每个导演都是主动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让《中国奇谭》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即将上映的《小满》中的剪纸风格

中国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即将到来，《中国奇谭》选择在大年初一播出剪纸风格动画《小满》。剪纸动画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大师万古蟾带领一批青年创作者为美术电影增添的一个新片种。1958年，他们成功地拍摄出第一部彩色剪纸片《猪八戒吃瓜》。2023年，上美影的新一代创作者立足时代，用现代语境讲中国故事，坚持着“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的创作精神，探索中国动画的更多可能。

在陈廖宇看来，《中国奇谭》的创作者们都是前辈的追随者，但高峰并非并不允许跨越，如果反观历史，今天的创作除了传承前人外，还能为后人留下什么新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个小小的奢望，如果未来大家也能想起2023年播放的《中国奇谭》，能想起带给过大家的一些新启示，那这就是我觉得最欣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