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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白

2023-07-25 12:28:00

正午的暴雨从四面围拢,位于海军部旧址的一个空间中,丁立人画展正在开幕,暴雨突袭的声浪铺天盖地,人们看一会雨,又看一会画,哪儿也不能去,仿佛这里是一座孤岛。


93 岁,丁立人精神尚佳。他穿着短袖衬衫,给参观者签名,每一个邀请卡上,他都十分专注,拿笔签上一个不同书写形式的“丁立人”。“丁立人”有多少种不同的书写形式,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你注意到了这点,那你也一定注意到了展览中他画的孙悟空。“西游记”一直是丁立人人生不同阶段反复浮现的主题,从童年到青年,从青年到老年,他画了无数个孙悟空,而正如他的签名一样,他的每一个孙悟空,且都形象各异,却又让人亲近。甚至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也与众不同。当天展出的一幅重彩水墨《得了好棒》(get the golden cudgel),孙悟空双手举着一根硕大的“如意金箍棒”,色彩明艳,形状肥硕,人们问他为什么画成这个样,丁立人解释道,“本来就叫如意金箍棒,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粗可细,什么样子都可以。像面包一样,当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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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展览是在南京的海尚艺术中心举行。这是丁立人近两年来的第三个展览,第一个是去年底到今年三月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他和夏阳两个“九零后”艺术家举行的一次双人展;第二个是今年初在老家台州举行的一个回顾展。


对于南京,丁立人有些熟悉,七十多年前,他曾就读于南京大学,但上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了。丁立人 1930 年出生于浙江台州,他曾三次考入大学,但三次都退了学。南京大学是他读的第一个大学,读了一阵子,他发现自己不喜欢生物,退学后他又考入了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中国美院前身),为追随林风眠,但入学后,他发现找不到林风眠,他靠边站了,丁立人很失望,旋即退学;第三次,他又考入山东大学水产系,并在青岛度过了几年大学时光,但最后依然没挨到毕业,又退学了。


这次南京展览展出了丁立人近年来的一批创作,有重彩的“西游记”、“双枪陆文龙”、“戏曲人物”、“萍水相逢”系列,还有木雕,早期装置以及在上海昆虫所时画的昆虫标本文献等共计 80 余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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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关良曾评价丁立人的画说,“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绕过了自然主义,摆脱了文人画,走上了一条全新道路。”


丁立人的画看上去有一种民间风格,想象力丰富,造型淳朴,色彩犹如敦煌壁画,闪现着原生艺术的久远气质。它在深入发掘中国本土庞杂而丰富多元的民间艺术资源,如灶画、戏剧、剪纸、石刻、版画、木雕等基础上,同时也吸收了野兽派、表现主义等西方艺术精髓,从而创造出了一种“去时态化”的“当代艺术”。


90 年来,丁立人从来都远离主流,或者说一直处于各个历史时期的“非主流”状态。丁立人说,小时候,他舅舅、表哥是上海美专的学生,都想要教他学画,但他听到了就要逃。丁立人说自己不喜欢他们的画,我想画自己的画。后来,长大了,得到了刘海粟的指导,但他画国画,丁立人没跟着画,而是自个儿画自己的。刘海粟有一次曾说,“在我的学生中,丁立人是特别的,我要他临中国画,他就是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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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立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痴迷民间艺术,热爱不同民族的原生艺术,如玛雅人早期艺术,或爱斯基摩人的早期艺术。他不喜欢中国的文人画,他解释说,“比较民间艺术,文人画还是太小了。”


1835 年,达尔文发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这个孤悬于太平洋东部的群岛,因为与大陆的隔绝,而意外地保存着一套独有的生物系统,甚至诸多动植物都是地球上的唯一种类,或者与其他诸大陆的动植物保持着不同速度,甚至不同方向的进化方式。太平洋上的这座岛屿,犹如一面时间的镜子,最终促使达尔文发现了生物进化论。


在中国近百年的艺术生态中,丁立人也许就是这样一座加拉帕戈斯群岛。看上去,它与整个二十世纪以来的的中国艺术,保持着不同速度的,甚至不同方向的前进方式。从广袤的民间艺术出发,它指向了另一种当代性,并可以成为那个最大当代性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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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们与丁立人的对话:


《wsj.》: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


 丁立人 :童年就对美术感兴趣。民间艺术都是潜移默化,小时候,奶妈讲西游记的故事,听了以后觉得不过瘾,我要把它画出来,这样就开始画画。


当时,奶妈讲完故事,我心理就有了想法想画,但不知道图像是什么,就靠香烟纸牌,我们那个时候香烟都有纸牌的,纸牌里有西游记,我看了后,哦,原来孙悟空这个样子,那我有了形象,故事也准备好了,我就会画了。


《wsj.》:刚才你提到了童年生活对绘画的潜移默化,讲一下你小时候的生活吧。


 丁立人 我 1930 年出生在台州,当时那里不管是美术,还是戏剧,都很丰富,戏剧以京剧为主,还有话剧,当时叫文明戏。我六七岁时,抗日战争爆发,话剧就都是以抗战为主。


我家在海门,是台州唯一的港口,台州的学生到上海念书,陆路没有了,走水路。我的亲戚朋友,我舅舅的表哥,都要先从海门,再坐船去上海读书,他们的同学也要到海门来登船。那时就一个船,只有人等它,船不等人,他们就都住在我家里。放暑假,他们也在我家活动,所以我家里,既是美术沙龙,又是戏剧沙龙,常常是双沙龙。我妈妈我父亲都会演戏。我们也都是票友,买道具,买服装,上台演出。


还有,大环境是三十年代,这一带民间美术还是挺丰富的,剪纸啊,刺绣啊,年画啊,过年过节,买来贴一贴,很丰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艺术的影响潜移默化了。


《wsj.》:你画的戏曲人物,与传统的风格大不一样,是怎么形成的?


 丁立人 我画戏曲,也不是舞台形式,主要还是听奶妈讲故事,讲西游记,很好玩,西游记是魔幻文学,对小孩的吸引力很大,所以我是从画西游记开始的。有些形象,没见过,就从戏曲里找。


上世纪三四十年,民间东西是很普遍的,当时我家里就有戏班子,我看了很多,但你看了戏曲画戏曲,那叫写生,毫无意思,你把戏曲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不是人家的戏曲,这个叫创作,就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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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西游记”你画的最多,尤其是孙悟空,但形象很不一样,它来自哪里?


 丁立人 “西游记”本身就是瞎编的嘛,吴承恩也没看过孙悟空,对吧,他是自己瞎编的, 他可以编,我也可以。


但你编的时候,不像孙悟空也不行,这个东西是中国人的审美,是基本心理决定的。你画的孙悟空像外国人,就不对了,但要画到什么尺度,是一门学问。


还有,金箍棒画的像竹竿一样,就没意思嘛。金箍棒有一个特点,叫如意金箍棒,因为是如意的,它能大能小,能长能短,能粗能细,细的能变成绣花针,放在耳朵里,大的有几万丈,所以金箍棒什么形状都可以。你觉得好玩,随意画,没什么规定,所以我画的这个金箍棒,像面包一样,也可以。


《wsj.》:人们喜欢谈艺术的师承,你读过三所大学,后来也跟刘海粟、关良等大家亦师亦友,但你却也很少受他们的风格影响?


 丁立人 整个体系都挡不了我,个人能挡得了?


这些大师都是我的营养,不是我的目标,我有自己的目标,谁都代替不了我。


或者说,我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我很自由,我想成为什么都可以。有的人给自己定了目标,我要超过林风眠,我要超过刘海粟,我要超过八大,超过又怎么样了,什么叫超过,你同他不一样,没办法比较,怎么超。不一样就好,就是为了不一样。


我没目标,是最高的目标。


《wsj.》:你的这种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我们知道,你所经历的 90 多年,是中国现代社会急剧转型的 90 多年,各种思潮此起彼伏,人生活在历史中,而不受它的影响或左右,这几乎不太可能。


 丁立人 这个大概是基因,我父亲母亲,开放得很,父亲将我当成朋友一样,而不是儿子,谁来家里玩都可以,每天胡闹。我的祖父母去世得很早,我父母很早就当家了,他们两个年轻人很开放,所以我生活得很自由,我是长子,他们几乎不会管我。常年把我交给奶妈,奶妈没文化,什么都不管,只会讲点小故事,就是这些小故事,引得我画画的。


《wsj.》:当时你读了三个大学,但都很快退学了,当时怎么想的?


 丁立人 它们与我的想象差的很远,不是我想象的系,不是我想象的专业,没意思。我觉得再学下去浪费时间。还有,我不是研究型的人,我是表现型的人,所以搞研究很枯燥,不干。我的第一个大学是南京大学,读的是生物系,一年我就退学了,后来我又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读了三个月也退学了,再后来,我又去念山东大学水产学院,但也没毕业,最后,我在上海昆虫研究所找到了工作,画昆虫标本。


读大学,不是读书的读,而是游学,游过了,游兴消失了,离开,我不要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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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我们现在看你的画,里面的造型非常独特,画面叙述跟当下的艺术很不一样,也跟传统的绘画有很大区别,但大家一看又很熟悉。


 丁立人 我没想到这些表现,画的时候,很自然。有区别是我的画不全是中国的,有西方元素;很熟识是我的画中国本土民间美术元素起作用。我画的时候,觉得这个不好,我就不要,我要更好一点,一步一步慢慢来,过程比较模糊。


我八九岁的时候,就看了很多西方画册,因为我舅舅是在上海美专读书,他家有一个画室,书架上有很多他从上海买来的画册,那时,我就看到了印象主义、野兽派、表现主义的东西,我特别喜欢。我舅舅没有叫我看这些,我自己喜欢,这个等于也叫缘分。


我从小对这个有缘分。从小我就对艺术学院没有缘分,是怎么产生这个缘分的,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产生了。


《wsj.》:当时就为了学美术,你从南京大学退学了,可考上了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后,三个月又退学了,这是为什么?


 丁立人 当时这个学校,也很难考,但总算考上了,我就想找林风眠。进了学校后,发现找不到他,靠边了,不能教书,也不能同学生接触了,我在学校找不到他,那么,我就走了,退学了。


当时是计划经济,每个学生都有毕业分配,当时不能中途退学,休学可以,有病可以休学,但需要医院证明,我说我有病,就去私人诊所搞了一个证明,这样先休学,休完学我就跑了。


《wsj.》:当时为什么喜欢林风眠,着迷林风眠的画?


 丁立人 这种喜欢是感性的,莫名其妙的,也不是人说他好,更不是他名气大。


其实还是基因起作用,艺术基因相同吧,通俗地说是缘分。


那时 40 年代中、下的事,那时的林风眠还没到鼎盛时期,那时的吴大羽还没画抽象画(画色彩分析的立体派),那时的关良已经画戏剧人物了,且画得特别幼稚,特别灵气,特别的好。只有郭沫若懂他的画,关犹豫时,郭鼓励他,就这么画下去。


后来,方明白,喜欢林风眠的画,还是有原因的。(1)他的画里有中国的也有西方的。是中国古代的(特别是明清时代),西方现代的(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但又不同于中国古代、西方现代,这点最难,也最妙。(2)他采用方构图,打破中国长方构图传统,老格式。同时他采用水粉颜料,打破传统水墨、国画颜色单一材料。(3)他的画面不留白,构图饱满、充实、富有张力。同时他用白颜色,并以它为重要颜色,这是传统中国里不用的。(4)动情的,林先生的画都有他个人的情感、情绪、情思,不像传统绘派,画竹、画兰花,乃至画山水,依古人格式套路,无动于衷地画,那是依样画葫芦,一点没有个人情趣,更无时代气息。


林先生的画,融合东西方而再造一个新的品类。当时没有人这么做。即使有,也做不好。故他是突出的,他是创新的画家,也是艺术革命家。他是中国艺术的一面旗帜。


对于这样的画,我怎不喜欢?我也是主张一人一画,人家画过的我不画。对林先生的画,我怎不着迷。当时,没有人画得像林先生的画,所以我只对他的画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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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后来你又进入了山东大学,同样没读完,最后进入了上海昆虫研究所,画昆虫,谈谈当时的情况。


 丁立人 昆虫本身没那么漂亮,我把昆虫美化了。


我到上海昆虫所,因为我有美院的经历,他们需要画标本,既要有生物知识,又要能画,我两方面都可以,就进去了,每天上班就画昆虫。专家写文章,介绍昆虫,我给他们插图,有时,他们做好玻璃片,解剖了的昆虫切片,这个很难做的,比如有些昆虫的头,芝麻大小,他们用放大镜放大出来,很麻烦,我就根据放大出来样子画。


《wsj.》:之后你画了很多昆虫,你从小喜欢昆虫?


 丁立人 小孩都很喜欢昆虫,童年时代,生活中会见到很多昆虫,水稻上面有蝗虫,当时卫生条件也不怎么,苍蝇蚊子也很多,特别农村,很多很多,各种昆虫都有。童年生活在昆虫环境里,有时家里还养蚕,也是虫子,小的时候,我们身边都养了很多虫子,小甲虫,吃高丽人参的,叫高丽虫,冬天太冷会死掉的,就把它带在身边,我们上学都带上,小孩子口袋里面,都是虫子,很好看,发亮的,数量多了,就分一点给同学,小孩就喜欢虫子。


初中时,有樟树虫,它住在树枝里面,它也要经过幼虫,变蛹,成虫三个阶段。变蛹的时候,它把蛹的上面咬断,下面也咬断,中间部分就掉在地上,因为树上太冷了,地上暖和点,就在地上变成虫。每一个都很漂亮,每一个都不一样,有的同学就捉到几十个,也有几百个,带回家里去。小时候的经历很重要,会影响一辈子,现在看到昆虫都很喜欢。


《wsj.》:在昆虫所,是按科学的方式画昆虫,但后来你画昆虫是进行艺术创作,这两者是一个什么样的关联或区别?


 丁立人 昆虫所是写实的,我当时在上海昆虫所,给专家画插图,他们要发表学术论文,插图他们画不来,我给他们画,分类特征,毛怎么样,翅膀怎么样,把它的特征画出来。彩色图都是科普用的,专家不看这个,专家就看特征,没什么色彩,很枯燥的。若你按现在这样画,你就没工作啦,当时不能这样画。


最近几年我才开始按自己的方式画昆虫。你要退出当时的方式,才可能有新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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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为什么后来离开了昆虫所,谈谈你后来的工作情况。


 丁立人 在昆虫所画插图,画了一阵,我没心思,我要换换环境了。我读大学也换了几个环境,所以工作也要换换环境。那么,我有一些同学在玩具厂搞设计,他们说,你来吧,我给你介绍。我就向昆虫所提出调工作,他说你找到了工作吗,我讲找到了。后来就到了玩具厂去。


当时上海玩具厂有 20 几个,我去的是玩具六厂,叫上海耀光玩具厂。1965 年,我进去后,搞玩具设计,生产我不管。每个玩具厂都有个设计师,先把样子设计出来,才能生产,我们就设计玩具。


《wsj.》:当时你是怎么设计玩具的?


 丁立人 设计师不是一个人,我们有好几个人,有的人搞总体效果,有的搞造型,有的人敲铁皮。玩具各种各样,有铁皮玩具厂、塑料玩具厂、木质玩具厂,还有长毛绒玩具厂,当时我是在铁皮玩具厂。


先是我画效果图,画好了,有人就根据效果图,做模型,画制作的设计图,尺寸等等,再照设计图搞出立体模型,用铁皮做,然后我又在上面画色彩。


我是设计师里面的火车头,当时玩具就是把很多大人的东西缩小,我们有小汽车玩具,把大汽车缩小,可以把大的飞机缩小,坦克、大炮、船缩小,多得很。比昆虫所有趣的多了。


昆虫所工作了 5 年,玩具厂工作了两年不到,政治运动开始了。把玩具认为是资产阶级腐蚀儿童玩乐的,玩具厂一律要关门,所以一个晚上,上海二十几个玩具厂都关门了。


《wsj.》:后来你也做了很多木雕艺术,做这些的时候,你会想起当时设计玩具的情景么?


 丁立人 搞玩具设计时,我用木头做材料搞出一些造型,稍后便转向非洲黑人木雕吸取营养,搞我的木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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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当时你与很多大家都有交往,比如刘海粟,谈谈你与他的交往经历吧。


 丁立人 刘海粟家在复兴公园旁边,我工作单位也在附近。他常常把复兴公园当成后花园,午饭后就去散步。我当时也常到公园画速写,有一次我正在速写,刘海粟就在后面看看我作画,感到有兴趣,跟我聊了起来。我看这个人的面孔蛮熟悉的,我没见过刘海粟,但刘海粟是我舅舅在上海美专的老师,我在舅舅的同学录里看到过他的照片。我见他跟那张照片上的人差不多,我就回头来问他,您是刘校长吗?他点点头。我就认识了。我就请他指教指教,他说画的蛮好。后来,他说你可以到我家里看看画。过了两天是星期六,他写一张纸条,派一个佣人送给我,叫我到他家里看画。星期六那天我就去了,他拿出一些古代的画给我看,他藏画很多。他说你以后经常来都没关系。


于是后来,我经常去,吃过午饭,我在单位不好睡午觉,就到他家去睡午觉,客厅很大,我就常在沙发上睡午觉。他还讲了很多故事,去欧洲的故事,跟徐志摩啊,傅雷啊的故事。故事很多,我听听。


他画画,我就在旁边看看。有时,他就叫我,你也来画。我就有时也跟着他一起画。


《wsj.》:据说,在特殊时期,你帮他藏过画,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丁立人 大概是 1966 年,运动一开始,首当其冲是头面人物,当时刘海粟是艺术界的头面人物,他一开始就受到冲击,批斗,他夫人跟他一块儿挨批斗,家里要抄家,他家里宝贝很多啊,名画很多,还有自己的画,还有当时跟他同时代著名画家送他的画 ,很多很多。当时都是“四旧”,是“毒草”,要把它烧掉,我们觉得非常可惜。几个学生就想把它抢救出来,转移出来,等运动过,去还给他,他也同意。


我们抢救了两次,一次抢救了他的国画,一次抢救了他的油画。因为他是中国油画的第一代人物,在美术史上,很厉害的,所以我们要把油画抢救出一批出来。那么油画很重很大,国画用纸一包,卷起来,拿起就走了,油画很大,包不下,太醒目了。我们借了一个三轮车,后面装货的那种,把它运出去。你也不能大模大样的运出去,我们有人站岗,有人放哨,很快进他家去,赶紧装好,就出来,然后再看看周围有无人,有没有尾巴。因为被发现后,自己也要被打,当时叫引火烧身,把火引到家里,不得了,当时年轻嘛,顾虑少,很冒险。


《wsj.》:那时你们藏了多少画?后来呢?


 丁立人 当时藏了很多,国画四十多张,油画大概二十多张。当时,玩具厂也倒闭了,玩具设计师是知识分子嘛,要下厂劳动,到工人中间去。我放到一个厂,烧大炉,好好改造,烧柏油,要戴着防毒面具烧,很毒的。这个厂的人,听到风声,就到我家里来抄,都抄去了,就把那批画放到仓库里,因为都是烧柏油的工人,没什么文化修养,也不知道这个是谁画的,不知道好坏,就这样没人管它,保存了下来。要是当时是文化单位,就抢光了。等运动过去以后,那些画原封不动在地上,我们又捡回来,还给了刘海粟。


《wsj.》:刘海粟曾说,“在我的学生中,丁立人是特别的,我要他临中国画,他就是不临。”聊聊当时情况,你为什么不愿临摹中国画呢?


 丁立人 这个好像是我天性了。就像我小时候,我舅舅,我表哥,他们同学都是上海美专的,都想要教我画,我就逃。我看过他们的画,我不喜欢,我要画我自己的画,所以长大了,看刘海粟的画,老是国画,我也不喜欢。


青年也好,成年也好,都是童年的重复,长大了也一样,有叛逆心。


当时,刘海粟要我临,当面说了,我说我不临。要临的话,第二天要拿给他看;我说不临,第二天我就不用拿给他看了。


《wsj.》:你跟关良交往也甚多,据说在 60 年代,他看了你的一张版画,“有床单那么大,用翠绿的染料印在暗黄的牛皮纸上……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绕过了自然主义,摆脱了文人画,走上了一条全新道路。”他评价很高,谈谈你们怎么交往的?


 丁立人 关良和刘海粟不一样,他很平易近人的。你讲什么,他都说没关系。运动那阵子,也不敢画古代戏了,他说现代戏,我画起来很别扭,古代戏不能画,我怎么办?我说就不要画戏了嘛,画花蛮好的,这个没关系的。当时他画了很多花。


所以我们当时的交往,既是师生又是朋友。不过,关良喜欢画戏曲,我受了他的影响。


当时我搞过几幅版画,因为我当时经常去农村去捉虫啊,画画啊,对农村风俗也感兴趣,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看到上海农村的风俗习惯,很相近,很亲切,我就回来搞了些风景画,先是用笔画的,后来我就搞版画,把人刻的真人那么大,整幅画一两米大,搞了好几幅,一幅送给关良,一幅送给张仃。张仃被抄家,这幅版画也被抄去了,北京后来搞“黑画展”,我这幅也展出来了。但当时也不知是我画的,那张画没签名。


《wsj.》:你和关良亦师亦友,谈谈你们之间的故事。


 丁立人 我烧柏油的时候,有一次跑到他家里去,他看了我,说脸色不对啊。我说烧碳棒,用柏油烧。电影不是灯泡放的,是炭棒点亮了放的。我烧那个碳棒,用柏油烧,脸色熏的不好。


关良说你要调工作,不能烧下去,我说调工作没门啊。他说你属于哪个部门的,我说二轻局。关良说二轻局有个老关系,我给你去说。他向我要画,我都没给他。这次,我画张画上门,帮你解决问题。然后,他带我去,当面给那人一张画,然后对方回答说,调工作的事没问题。


那个时候,人很有意思,有人从农村想调到城里去,一张画,画就解决问题了。那时,画都没有买卖。


《wsj.》:关良说,你摆脱了文人画,我们知道文人画,这个传统很强大,由宋至今,很少有绕过它,你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受影响?


 丁立人 比较民间艺术,文人画还是小的。第一,中国古代是农业国,几乎都是农民,文人很少,农民画便是全民画的,大吧?农民画就是整个民间艺术,大吧?这才是大艺术,也可以说是大文化。这一比,高雅艺术小吧。第二,文人画一样是从民间美术来的,只不过高雅起来,但你的根还是在民间。所以,你不伟大,就是高雅。高雅就是你有文学修养,反过来,你这个修养也有些问题,对吧,好像朴质心,本真心,都差了些。一些不好的东西进去了。勾心斗角啊等。艺术最好的是原生艺术。原生艺术是最纯净的。是艺术的源头,民间艺术是原生艺术。所以一对比,文人画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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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你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观念的?


 丁立人 可能小时候接触的民间艺术,这个影响根深蒂固。还有西游记啊这些的影响,后来长大了,看世界各国的原生艺术,非洲的,美洲的,墨西哥的,玛雅艺术等,都是很好的。还有阿拉斯加爱斯基摩人的艺术,非常非常好。这些都是原生艺术。


我到国外去,像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就去看原生艺术,后面的都不看。我看后面的艺术,尤其是肖像画(名人的),多得不得了,简直浪费材料。


《wsj.》:还有,赵无极也评论过你的画,“我爱丁立人的画,他的画一下子把我带到艺术的深层。看了这批画,我有这么一个想法:丁立人的画是东西方艺术的浓缩。”赵无极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看了你的画的,你怎么理解他对你的评价?


 丁立人 赵无极应该算我的校友吧,我在中国美院也念过的,我没念好,念了三个月就走路了。他毕业了就去法国了。时代也不同了,他是民国时代,我是刚解放初期,不一样。


他那次到中国来,郁风帮过忙,郁风是当时美协副主席,她是郁达夫的侄女,我这时正好到北京去出差。当时我在上海出版学校教书,到中央工艺美院去出差,我到郁风家里去看看她。她问我,赵无极来了,你要去看看他吗?我说好。她说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接待你,我去了,带了一些画去。然后他就看画,摆在地上看。他住的宾馆,除了床铺,空间不大,但铺了地毯,画摆了一地,他就跪着看,我还站着呢,他对艺术很诚恳。他觉得我这个画既有中国味道,又不是中国画照本照抄,里面有西方野兽派,表现主义的东西,他看到了,就说了几句。我当时带了一些戏曲人物的画,还送了他一张。


《wsj.》:庞薰琹他们决澜社,你读书时期跟他们有过交往么?


 丁立人 我没同他们交流过什么。我上美院的时候,他教我们图案,我对图案不感兴趣,就上课听一听,当时我不知道他画画,决澜社什么我都不知道。


《wsj.》:你的画古今中外都有,你是怎么将它们融合在一起的?


 丁立人 一个人活在当代,就要画当代,不要画古代,你也画不过古代,你的思维都是当代的,古人的生活你体验过吗,没有。那你画得过么,不行。但是古人的画,有可取之处,也是要汲取,凡是好的地方,都不能排外。


怎么画,没有谁规定好。什么时候用这个东西,什么时候用那个材料,根据自己的需要。我画画,有民间的根子,可以吸收非洲的,但不能照搬非洲的,你的根里没有这个东西。画画要看你的把握,适合就用,看你自己的想法。


《wsj.》:不仅剪纸、木雕,你还刻了很多印章,特别朴厚、幽默,谈谈你做印章的故事吧,你做了多少枚印?


 丁立人 我觉得我的画,人家的印都不适合,正经八儿的篆文,盖上去不合适,我必须要自己刻。


自己刻嘛,我随便刻什么都可以。就照着古人的刻没啥意思,老用传统的也没劲,我就根据自己想的来刻,调换一下嘛,我这个性格是这样的。


所以品种特别多,搞搞这个,又搞搞那个,又搞印钮。印的体积很小,石头不是太硬,甚至比木头要好刻一点。搞这个东西,有一个特点,简单,不要搞的很复杂,也不要搞的很细,就比较大气。我受到了汉代雕刻的影响,陕西霍去病墓地的那种石像,都很大气,经过时间的风化后,细节都没了,更大气,受这个影响,我也要搞搞大气的东西。


印钮是我是搞着玩的,没用的,就欣赏用的,下面的印才有用。


印我刻了也不少,五六十方总有吧。印钮也不少,有七十方印钮被石开收藏了,还合出了一本书。


《wsj.》:和石开的合作,是什么时候的事?


 丁立人 是上世纪 90 年代。我在他家,他拿出来最好的石头,是他老家那里产的寿山石,他是福建人,那个石头很好刻。我刻印钮,他刻印章和边款,一起合刻了 70 多方。


我不是按已有的传统来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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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印钮和木雕,你刻起来感觉有什么不同?


 丁立人 品种不同,木雕是一个形象,印钮又是另一种形象,不好雷同,木雕的移到印钮,不可以。看这个石头怎么样,我就想怎么刻,石头上面有纹路的,我根据这些来刻,不一样。


《wsj.》:不仅画画,你也剪纸、拼贴,为什么喜欢剪纸和拼贴?


 丁立人 先是剪纸,这可是艺术的源头,最古老的,很传统的源头。要剪,光看看不行,要动手,你还不能光跟着老祖宗跑,自己要创造,搞艺术其实两头都要兼顾,一个传统,一个当代,这两头抓住就行。


《wsj.》:你最新创作的剪纸拼贴艺术,几乎达到了一个新高峰,这个系列的“萍水相逢”,展现了一种十分独特又醒目的当代性,介绍一下这组作品的想法。


 丁立人 在“萍水相逢”主题下,我作了多个系列,彩墨画系列,初稿已画了七八本,完成的彩墨画 160 幅。拼贴也不少,拼也分二类,一个是两人相逢在不同的环境,一类是两人相逢在展厅,都有几十幅成品。


萍水相逢是人生的难得。“萍水相逢”的作品是我个人人生的难得。


《wsj.》:你很喜欢“萍水相逢”这个词,这组作品既呈现了一种感伤的人生情景,却又非常幽默,这是怎么想的?


 丁立人 我说人生差不多都是萍水相逢,事先都是没计划过的。萍水相逢,有缘没有缘,是不一样的,有缘,相逢就有故事发展下去了,没缘,相逢就是过眼云烟。萍水相逢不可捉摸,人生很有趣。


我觉得画画就是有趣,没有趣不要画了。不是搞什么艺术大创作,有什么伟大意义,特别累。


《wsj.》:创作了这么多作品,那么你日常的一天是如何安排的?


 丁立人 早晨 6 点醒来,醒了后没起床,东想西想,想画的构图,写点文章的故事,等等,然后起床,七八点钟吃早饭,吃完就开始工作。有时画,有时写。下午也差不多这样。晚上看小说。


《wsj.》:93 岁了,白天画画,晚上还看小说?最近你看了哪些小说?


 丁立人 我一直看小说,不看小说,脑子就僵化了。我最近看一本关于阿富汗的小说,主人公逃到伊朗,逃到意大利,书名叫《海里有鲸鱼》;另外还看了一本小说叫《为奴十二年》。


拉美的小说,少数语种翻译的,东西方的,我都看,各有各的特点。我最喜欢武侠小说,有名的,没名气的,我都看,看了不少。有的部分我喜欢,有的部分我并不喜欢。我从不看电视,看小说。


《wsj.》:看小说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丁立人 小说嘛,童年就喜欢。我小时候,家附近的桥头有个书摊,有人说书,有时间我就去听听,十一二岁就去听了,他说到关键的时候停了,然后来收钱,收了钱继续说,有人没带钱,想要逃。他就说不要逃,不要逃啊,下次给钱,没关系,听!他讲武侠小说,很好听。


现在,每天晚上都看小说,这个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候,画画就画个体验,对生活的体验,小说提供的是你经历不到的生活,它广阔的很,什么峨眉山修道啊,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侠义英雄传》,还有《七剑十三侠》、《小五义》啦,还有侨居美国的张北海写的《侠隐》,把北平时期的风情写得真是真切,让三十年代出生的人看了尤其感到过瘾。至于《中国武侠小说精选》里的武侠,又是一番新意,与古代的拉开了距离。我喜欢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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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j.》:你从不追赶潮流,也独立于任何派别之外,但你生活在江南,之后又居住在上海,你也经历了近百年的艺术史变迁,那么今天,你如何看待当代的中国艺术?


 丁立人 在上海嘛,接触也非常广,眼界可以很开阔,有老一辈艺术家可以聊聊,各种展览会还可以,书店特别多,这是有利条件,这样嘛,眼光比较全面一点,可以横向比较,什么好,什么不好。那么,世界艺术总体来看,走向低谷。时代总是这样,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作为个人来讲,别无选择,逢到高,幸运。逢到低,倒霉。中国搞当代艺术,也没什么,也走下坡。世界的艺术,当代的,也没什么,再也出不来梵高夏加尔毕加索这样的人,这样,的确各个地域都是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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