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刘建、高众
《翘袖折腰：汉画舞蹈的深描与重建》
朱存明
江苏师范大学教授
汉文化研究院院长
中国汉画学会副会长
《汉学大系》丛书主编
欧阳群丽
江苏师范大学“艺术学理论”研究生
当初，做“汉画实验舞蹈”的时候，圈儿内的官员学者们就质问：你们做这玩意儿有意思吗？今天，在严肃的学术场合，依然有圈儿内的官员学者劈头盖脸地质问：做这东西意义何在？现在，朱存明教授和他的研究生给予了他们“圈儿外”的回答：
——刘建
汉画乐舞图的发现与研究证明，汉代乐舞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高峰，其上承中国先秦时代的礼乐文明，下启中国传统乐舞的现代复兴。在当下如何把文化记忆中的静态乐舞图，按照动态的形式复原并有所创新，形成具有中国古典乐舞的民族精神就是中国舞蹈界面临的问题。
刘建、高众著《翘袖折腰：汉画舞蹈的深描与重建》一书，从汉画舞蹈的历史解读、意义阐发、现代复活方面进行了理论与实践的双向探讨。其被收入《汉学大系》丛书出版，为汉文化乐舞精神的发扬，做出了重要贡献。
（刘建、高众：《翘袖折腰：汉画舞蹈的深描与重建》文化艺术出版社，2022年3月版）
一、探索汉画舞蹈的现代复兴
汉画舞蹈图是那个时代舞蹈历史的见证。今天在民族复兴的大背景发展下，民族舞蹈的“寻根”意识得到重视。以汉代乐舞复创为载体，进行古代乐舞开发，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古代舞蹈体系，不仅是认识历史的需要，而且是现实艺术发展的需要。中国的礼制文化与乐舞密不可分，古人“制礼作乐”，不仅是礼乐通神的仪式制度，也是身体力行的行为规范。汉代舞蹈是一种综合性艺术形式，是诗、歌、舞、乐一体的艺术呈现，是中国文化本原与审美乐感的实质所在。
刘建教授认为，汉画乐舞的现代传承必须经过两个环节，这就是“深描与重建”。深描就是在古代“左图右书”的文图关系的相互考订中，把汉画乐舞分解到身体舞蹈的解剖动作上，以便为复原打下基础。重建就是在现代舞蹈学科建设的基础上，在现代表演艺术的视域下，回归民族乐舞的基础上建立一种符合民族传统的“中国古典舞”。
（滕州市博物馆藏“建鼓舞”图）
（汉画实验舞蹈《建木之下》剧照）
2007年刘建老师带领研究生到徐州考察，那时我们相识，得知他致力于把汉画乐舞进行活态复原，我感到意义重大。2011年，刘建出版了《汉画像舞蹈图像的表达艺术》一书。2015年他们创作的建鼓舞、七盘舞已经开始了表演，开辟了汉代乐舞的复活之路。但长期以来，中国舞蹈如何走出民族传统并不十分明确，有人对恢复汉代乐舞的精神并不十分理解。刘建在2017年4月15日汉画舞蹈实验演出中，一次推出了五个实验剧目，建鼓舞、长袖舞、跳丸舞、七盘舞等，伴以上肢、下肢动作的各种规定动作汉画舞蹈重建，形成了汉代舞蹈复活的叙事形式，震动了舞蹈界。
当代中国古典舞发轫于20世纪50年代，依托的是中国古代戏曲和西方芭蕾，后来又加上西方的街舞等。上身讲求的是古典舞的韵味；下肢借鉴有芭蕾开、绷、直、立的动作基本要素。现在来看中国古典舞基本都是学院派的风格，可真正登上舞台被认可的剧目屈指可数。汉代舞蹈的基础是天人合一，达到与神灵的沟通，今天已经转化为一种舞蹈的有意味的形式。但是这个有意味的形式，正是我们今天要发挥弘扬的关键，是形式背后的意味。这个意味是由民族的身体韵律、精神形成的意象创造构成的审美境界。
（汉画舞蹈实验作品《逶迤丹庭》中的踏鼓展袖技术与中国舞剧《昭君出塞》的“土芭蕾”技术）
刘建的《翘袖折腰：汉画舞蹈的深描与重建》一书，就是这个领域近年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该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汉画舞蹈与中国古典舞”以“汉画舞蹈”承上启下；下篇“一粒沙子看世界”，以“羽人舞”为代表引出袖舞、鼓舞、巾舞重建的前景。上篇主要围绕创作“汉画舞蹈实验剧场”的剧目，反思了汉画舞蹈重建何以可能的问题；再从汉画舞蹈与中国古典舞之间存在的元模式中找到其衔接，以小及大，谈了汉画舞蹈到到汉民族舞蹈，到中国古典舞。下篇以 “羽人”引申出中国古代舞蹈中对“神”建构的精神世界，以天人之际的观念，达到与神灵的沟通；篇末基于回归民族舞蹈为指向，力求探寻一条中国古典舞重建的路径。著作在理论与实践上都做出深入探讨是难能可贵的。
二、开掘中国舞蹈的资源宝库
中国舞蹈的起源可追溯到史前，其发展几乎与人类文明发展水平趋同。近几年，考古学的兴起，进一步掀开了中华文明起源的历史，古代器乐、壁画、青铜乐器的发掘揭露那个时期人类的精神文化世界。图靠史来叙说，史依图来描绘，印刻在石、砖上的汉画舞蹈在如今舞蹈创作者们看来就是如此。从“以图证史”到“左图右史”是复活中国古代舞蹈的重要基点，汉画乐舞图是中国古代舞蹈的一大资源宝库，从被发掘到至今一直都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让他们成为活态化的文化传承是树立中国文化自信的关键一环。
大家知道，法国宫廷芭蕾舞、日本雅乐、西班牙弗拉门戈、印度婆罗多舞蹈等都是西方国家及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软实力。而中国舞蹈的气派却不能够被凸显，失去了中华民族舞蹈的民族性。对于中国舞蹈界而言，作为民族标识的古典舞没有得到精心建设，文化“软实力”较弱。中国舞蹈的现代复兴必然要抓住传统文化和经典文化，这其中就包括古典舞与民族舞。从汉代乐舞的活态复创着手，探索古代乐舞中国家舞蹈符号提取、形象塑造、活态复创，直至具有中国舞蹈核心精神及中国标识性的乐舞作品的舞台呈现方法和原则，提供从点到面的复创经验和作品。
汉代乐舞雅乐互渗、形式多元，相互包容、共通融合，实现了民族乐舞艺术在文化精神和审美价值上的相互统一。如汉代著名女乐中“s”形的体态，不仅是汉族女性的舞姿特点，而且也是很多少数民族女性舞蹈体态的共同特征。再如汉代著名的巾袖舞，长袖的飞动，恰是舞艺通神，飘飘升仙的云雾幻境的营造。在中华民族舞蹈的历史长河中发挥作用。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汉画盘鼓舞伎与汉画实验舞蹈《逶迤丹庭》中盘鼓舞者的“s”型舞姿）
刘建等在《中国古典舞的四种存在方式 ——导师工作坊序》一文中，提出了中国古典舞存在的四种方式，垂直传承、重建复现、综合创造和重构创新。前两者是对历史的延伸和复原，后两者是对历史的创新与创造。“重建”不是推翻固有体系重新建设，而是随着历史发展、社会发展产生的一种体制内改革的必然趋势。汉画舞蹈的重建是在新时代背景下被提出的，力图在历史基础上使美术学的对象按照舞蹈学的逻辑跳出古物学的文物古迹，超越时空，来到现代以恢复我们身体的历史记忆与技艺。对于中国古代舞蹈在传承过程中存在断点断代的历史，发展至今还没有一种完全得到民族认同的舞蹈，中国传统舞蹈想要抓住民族认同必须要进行身体母语的技艺与强化。而对香火中断的中国古典舞来说，就是重建复现，继而形成垂直传承，汉画舞蹈的重建只是其一。汉画舞蹈以视觉直观的历史在场证明隶属于中国古代舞蹈，其经典化构成便可以成为中国古典舞中的一员。
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中，突出中国传统乐舞的独特的民族文化特质，中国乐舞的民族精神和审美趣味，是现代以来中国舞蹈存在及艺术特征形成的重要依据；是我们所面对的舞蹈中国性问题的首要因素。汉代乐舞的研究与复创，是传达浓厚的中华礼乐文化，促进大众民族与国家身份认同的重要载体。通过文字文本、图像、舞蹈身体记忆与历史语境的图文互释，彼此参照、互证检验，开拓汉代乐舞研究与活态复创的途径和更为广阔的空间。
三、复活中的“深描与活态”
正如刘建在书中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每一代的历史都在更替，但始终值得我们去追溯。基于时代更新，艺术呈现的多样化是值得肯定，但如何在多样化中找到亘古不变的圆心，是面对“汉画舞蹈”重建前要思考的问题。从“以图证史”到“左图右书”的研究，是汉画舞蹈重建的第一阶段。产生于汉代统一背景下的“左图”是记录了不同时刻的汉画图像与汉画舞蹈，仅仅靠图不能全面揭露其要义，还得“右书”来做历史文献的支撑。《史记》《后汉书》《舞赋》及其它古籍文献中记录的形态是汉画舞蹈身体范式于文本的基础，基于文字的描写带来的是对身体的叙事的各种要素，维度缺少了直观的舞蹈图像：“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因此，图文结合、图文互释的目的是将静态化为动态，把散落在汉画中的舞姿动作还原为思想与审美的身体话语符码。
（汉画舞蹈“朱雀造型”训练与学术研讨会上表演的《凤鸟啄鱼（余）》组合）
该书在研究内容方面，将汉代乐舞的研究内容从集中的汉画像，扩大至相关文献及活性身体记忆研究。综合运用艺术考古学、图像学、人类学、民俗学、三重证据法、身体美学、艺术传播学等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对课题的关键性问题展开“深描”。为建构具有中国舞蹈核心精神，提取汉代乐舞中中国舞蹈符号并达到汉代乐舞作品活态复创的目的。
一些乐舞专家，在汉乐舞实践方面做了很好的研究。孙颖最早创立汉唐舞教学体系，编创《铜雀伎》；台湾陈美娥创立“汉唐乐府”，复创包括汉代在内的乐舞作品。刘建“汉画舞蹈实验剧场”的演出，证明了汉画舞蹈的身体叙事，让身体不仅停留在图像的静态中，更是一种活态化的呈现提供了实现的可能性。
舞蹈作为表演艺术，它是一种当下“呈现”或“体现”，今天汉画舞蹈的生命力是通过现在进行时来实现的。汉画乐舞的重建可以由事实的不在场而成为事理的在场，使汉代的音乐舞蹈具体生动真实可靠的呈现在我们面前，为今天我们全面了解早已失却的乐舞的情景性提供了存在的场域性。重建“中国古典舞”要找准学科定位，建设拥有中国话语权的代表性舞种，复活“汉画”舞蹈，重启身体记忆来获得民族认同。
刘建所做的一系列工作是为了弥补历史的断裂，然而这个断裂也存在于图画和动作之缝隙中。这本著作“以严谨的学术深描汉代图像艺术，以重建的信心活化汉代艺术；在静的图像中重建动的舞蹈，让历史在离场之后重新在场，让中国古典舞在重建中走向未来”。今天图像乐舞的重建复现已不再是某一个体或某一专业领域的事情，而是需要考古学、历史学、民俗学、音乐学、舞蹈学等多学科多专业领域共同完成的历史使命。
这样一来，汉画舞蹈的重建才会变得更有操作性和具有文化自信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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