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代艺术界最棒的灵感诞生故事之一，一闪而过的直觉最终彻底改变了一个领域。1998年，艾尔·安纳祖（el anatsui）在尼日利亚的恩苏卡（nsukka）附近散步时，注意到路边有一袋铝瓶盖。
安纳祖当时是尼日利亚大学的教授，沉迷于将日常生活材料融进自己的艺术实践。他把这个袋子带回了工作室，然后开始摆弄瓶盖：折叠、切圆或把瓶盖边缘朝外掰平。
与几个助手一块，他找到了将瓶盖做成艺术品的办法。先给瓶盖穿孔，再用铜线将它们串联起来，而很多个瓶盖合在一块，就诞生了艺术表现力。不久之后，他用数十万个串在一起的瓶盖，创作出了艺术作品。当这样的艺术作品被挂在墙上或盖住整个建筑时，它们仿佛在舞动。
在2007年的威尼斯双年展（venice biennale in 2007）、2013年的布鲁克林博物馆（brooklyn museum in 2013）专题展和其他展览上，安纳祖的瓶盖作品令全世界的观众惊叹不已。它挑战了艺术品分类标准，让人不知道怎么描述。它是算雕刻类作品，还是算编织物？它是现代艺术还是抽象艺术？它是具有普世性还是带有非洲特色？
怎么说都算对。
10月6日，安纳祖在泰特现代美术馆涡轮大厅安装“红月背后”。在大厅的另一端，一幅带有金属质感的片状物垂至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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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祖最新做成的不朽艺术品《红月背后》（behind the red moon）正式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洞穴般的涡轮大厅揭幕，它让人们联想起了天空和海洋。从入口斜坡踱入涡轮大厅，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红帆，正中间是一个正在你头顶翻腾的圆球，而“画布”的底色是深浅不一的黄。在大厅的另一端，一面漆黑的片状物垂至地面，恍若一个若隐若现的海岸。在两者之间，一排排轻柔细密的悬挂物正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它们隐喻着人类，并聚集在一起组成了球形。
路边偶遇事件距今已经25年了。如今，安纳祖的瓶盖作品仍旧赫赫有名、风格莫测。它们恢宏但朴实，看似细腻柔软，仿佛在随风轻舞，但当你靠近细看时，一股锋锐之势又迅速朝你扑面而来。这些作品很适合细细品味，这既是为了欣赏它们的制作工艺，也是可以靠这些用再循环材料编织而成的作品，来了解我们身处的世界。考虑到这幅作品即将在伦敦展出，且必须以航海为主题，安纳祖与泰特现代美术馆策展人奥塞·邦苏（osei bonsu）和迪娜·阿赫玛德耶娃（dina akhmadeeva）合作构思出了这一暗喻了殖民贸易的作品——《红月背后》。
这些挂在半空中的游丝状结构，它们如此巨大却又如此脆弱，这是一种诗意与力量的矛盾体。
对安纳祖非常了解，且参与组织过于2019年在慕尼黑艺术之家美术馆举办的艾尔·安纳祖大型巡回展的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学家奇卡·奥克-阿古鲁（chika okeke agulu）表示，安纳祖所做的贡献不仅仅是重塑了雕塑定义。
“你看看这些挂在半空中的游丝状结构，它们如此巨大却又如此脆弱，这是一种诗意与力量的矛盾体，你再难找到其他类似的东西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命题，”他说。
近年，安纳祖在加纳首都阿克拉（accra）附近的港口城市特马建造了一间新工作室。8月下旬，我在那里见到了他。安纳祖在加纳出生和长大，之后在尼日利亚生活了45年，两年前才重回故土。
特马这座城市的气质很务实，布局很精心，开有一个集装箱码头，炼油厂和一家炼铝厂。安纳祖的工作室坐落在一条高速公路主干道附近，与一座低矮的仓库、某水泥公司的卡车停放区和一家家居用品超市毗邻。当我到那儿时，79岁的安纳祖正在和10名助手一起创作新作品。
安纳祖的工作室里摆满了用瓶盖、箔纸和木材制成的成品和半成品
图片来自clara watt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安纳祖的作品，即使是小小一件也能卖到数十万美元；他的金属作品是首批突破百万美元大关的非洲当代艺术作品之一，这为他身后的年轻艺术家们树立了重要的市场基准，也帮助提高了他们的作品估值。
这些收益撑起了整个团队的运转。安纳祖使用的材料很便宜，但需求量很大。这类工作属于劳动密集型，需要雇用许多人。如今他的员工横跨两国。加纳工作室和规模更大的尼日利亚工作室的员工数量加起来，有接近100人。
我走进这个六边形工作室，看到安纳祖在细看一个铺放在地板上的瓶盖编织物。两名助手正坐在一张小桌子旁，用木锥刺穿铝片，这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基础劳动。
地板上的作品，部分闪烁着金色、银色、紫色和黄色的微光；部分颜色和形状对比鲜明；部分层层叠叠。
离远了看，安纳祖的许多作品就像流动的编织雕塑，但走近细看，就能发现它们是由废弃物拼接而成的马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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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度更高的作品在工作室墙上挂着。我们在一幅大约10英尺宽的矩形作品前停下了脚步。这幅作品的边缘参差不平，整体由深红色和柔和的粉色构成，中间是一片金色的不规则形状。我问安纳祖，他是如何判定某件作品已经算是成品了。
他说：“我必须把它挂在墙上，细细琢磨它一段时间。”他让我解读一下这幅作品：“你能看出什么来吗？”
我欲言又止。“当你听到这个问题后，你就会开始觉得这幅作品隐喻了什么东西。”他说。这幅作品是全然的抽象。“里面什么也没有”。
当被问及他是如何判定一件作品已经完成时，安纳祖说：“我必须把它挂在墙上，细细琢磨它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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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祖，大家都称他为“教授”，他说话轻声细语，风趣幽默。每每提出一个透彻的观点时，他就会试图用大笑或苦笑来化解其中的严肃。
他的艺术品预先就带有意义。在工作室里，人们喝完酒或饮料后扔掉的瓶盖和来自药物的箔纸被分装在板条箱和麻袋里，暗示了一种日常生活、消费和商业的物质社会学。他仍然主要在尼日利亚购买这些原材料，但也正在加纳建造新的供应链。当地产品和品味的细微差异可能会在他的作品里衍生出新的颜色和图案。
在回收利用成为常态的社会中，安纳祖反对将这些原材料称为垃圾。他说，就比如说人们在举办婚礼或葬礼时使用的铝箔自助餐托盘，它们可以被重新冶炼成铝锅。他说：“我们不是在处理垃圾，因为别人还可以用它们来做其他事情。”而艺术只是循环利用体系的其中一种形式。
上：木臼堆在安纳祖位于特马的工作室外
下：瓶盖，多来自于尼日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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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以自己作品为核心形成的产业链，尤其是在这一供应链跨越了多个国家的现今。恩苏卡的工作室预先处理一下原材料。之后将这些处理过的材料装进板条箱，由dhl运往特马，再由他经手做成成品。成品则从特马出发被运到全世界。
安纳祖说，在设计涡轮大厅的作品时，他联想到了运输奴隶和种植园商品（尤其是糖）的跨大西洋三角贸易。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创始人亨利·泰特（henry tate）就是因此发家的。他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原材料从恩苏卡到特马再到伦敦的路径，“也是画出了一个三角形的轨迹。”
但他如今把目光投向了特马港，试图借这里的码头和船只为自己带来新的灵感。他说，这种环境“为我作为一名艺术家提供了新的挑战和机遇”。
他做的艺术对我们来说有点奇怪，他会告诉我们，要尝试把一些日常的东西变成有趣的雕塑。
“你说得对，”安纳祖以前的学生、现任尼日利亚大学美术教授的奇约克·奥诺拉（chijioke onuora）表示。
1975年，安纳祖来到了恩苏卡，并在这里待了45年。20世纪80年代初曾在他手下学习过的奥诺拉说，他布置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作业让他们印象十分深刻。“他做的艺术对我们来说有点奇怪，他会告诉我们，要尝试把一些日常的东西变成有趣的雕塑。”
上：“两只手两只脚（two hands and two feet）”（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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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二波（second wave）”（2019），用来装饰德国慕尼黑艺术之家美术馆的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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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尼日利亚东部的恩苏卡不是一座普通的大学城。1970年尼日利亚内战结束后，众多知识分子来到了这里，里面相当有名的一位是小说家奇努阿·阿切贝（chinua achebe）。其中有一位画家兼雕塑家乌切·奥克（uche okeke），针对大学的艺术项目提出了“自然合成”理念，试图将西方和尼日利亚最好的艺术传统和思想融合到一起。
当时，非洲各地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渴望将他们所接受的西式殖民教育与前者所轻视或忽视的当地文化相结合，正是恩苏卡让这群人得以聚集在一起并专心进行研究。
安纳祖在加纳的一所大学接受过传统的训练。但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他在阿克拉以西的沿海城镇温尼巴（winneba）教书时，他开始制作当地市场上常见的圆形木托盘，并开始把他改编的表达社会概念和谚语的非洲加纳阿丁克拉族的阿肯符号（adinkra symbols）烧进托盘里。
当安纳祖来到恩苏卡的尼日利亚大学时，他已经开始尝试将木材、陶瓷和版画复制融进自己的艺术实践。他创造了像木琴键一样排列，可以以多种顺序展示的木片，这使他的名声开始传到国外，并就此参加了1990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他将碎陶瓷重新做成陶瓷器皿；他用当地的日用品，诸如木臼和铁木薯刨来创作艺术品。
奥诺拉说，得益于安纳祖的启发，“现在所有人都有了这样一种认识，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制作雕塑。”
从特定角度看，涡轮大厅的这些部件会呈现出地球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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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祖在上世纪90年代创造出瓶盖作品前，就已在国际上声名鹊起，这使得他好似成为了变幻莫测的尼日利亚的某种坚固的锚点。在当时，由于尼日利亚常年施行的独裁统治以及经济危机，许多安纳祖的同龄人和学生被迫移民。然而，安纳祖告诉我，他早在1999年就在加纳购买了土地，感觉离开的时机即将到来。
奥诺拉说，恩苏卡人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当地的不安全局势不断升级，特别是绑架勒索案频频发生，安纳祖可能会永远待在这里。
但当我问安纳祖，是什么促使他做出离开这个决定时，他强调了改变的重要性以及长者的责任。“作为一名艺术家，你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说。“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你需要回馈家乡一些东西。”
第二天，未免堵车，天还没亮，我就与安纳祖一同在阿克拉-特马高速公路上会合了。我们要去安雅科（anyako），一个位于多哥边境附近的泻湖半岛，这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家族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
安纳祖正在投资这里。在特马，一个有三分之二足球场那么大的大型工作室扩建工程即将完工。这个工作室分别设有木雕区（安纳祖从未放弃过制作木雕）、金属区和陶瓷区，甚至还建有一个录音室。
上：安纳祖的助手们会协助他组装作品，比如说用锥子刺穿金属零件
下：一位刚毕业的艺术生在特马协助安纳祖创作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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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安雅科，他的使命带有私人因素。他告诉我，他小时候一般不住在这里，因为他是由一位住在其他城镇的牧师叔叔养大的。他说，他对家乡不太了解，但泻湖上的微风总能抚慰他的心灵。
现在他回来了，开始参加家乡的婚礼、葬礼和命名仪式。他在侄子家旁边买了一块地（安纳祖本人终生未婚），打算建一个文化中心。注意到泻湖被过度捕捞，家乡失业率飙升的现状，他说，文化应该为人们带来价值。
“之后我会在这里长住，”他说。“我不想让自己空着手来到人间，又空着手离开这个世界，一点痕迹都没给世间留下。”
在水边，我们登上了长长的独木舟，横渡泻湖。回来的路上，起风了。船夫们把独木舟捆在一起，竖起了用两根树枝做成的y型桅杆和一个用面粉袋做成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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