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音乐与生命力之间有一种微妙关系——爵士乐传奇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饱受家暴与毒品困扰，艾拉·菲兹杰拉德（ella fitzgerald）“一生未能感受到自己歌曲中的浪漫”，惠特尼·休斯顿（whitney houston）消殒于浴缸中。她们肉身经受的种种痛苦与不公，最后都化作音乐里的力量。蒂娜·特纳（tina turner）也是如此。2023年5月，被称为“摇滚乐女王”的特纳因病于瑞士去世，享年83岁。特纳在第一段婚姻中被长期虐待，最后毅然出走，重建事业。她因“爆炸性舞台能量”出名，被《纽约时报》评价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歌手之一”。“她的韧性使她成为全球受虐待妇女的英雄。”美国cnn新闻网写道，“当她用沙哑而饱满的嗓音唱出痛苦时，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心碎之歌逃离达拉斯的酒店房间时，特纳身上只有一张信用卡和36美分零钱。她满脸是血，跑过一条繁忙的公路，躲避迎面飞来的汽车。在公路对面的汽车旅馆，好心的前台给了她一间房间。特纳联系了律师，坐飞机回到洛杉矶。焦虑与恐惧如影随形。“飞机降落时，我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我害怕艾克会在那里。上一次我试图逃跑，他在公共汽车上跟踪我。”特纳在奥普拉·温弗瑞采访中回忆。下飞机后，特纳发疯般跑了起来，“我对自己说，如果艾克在这里，我就要喊警察了。我绝不回头，除非我死了”。
▲蒂娜·特纳与艾克·特纳。
1976年的夏天，已经小有名气的特纳终于逃离了家暴的丈夫艾克·特纳（ike turner）。他们的关系夹杂着暴力与名利。对当时的特纳来说，艾克就像成功方程式的唯一解法。1939年，特纳出生于田纳西州一个农村小镇。她父亲在农场工作，之后又到军工厂劳动。特纳有一个姐姐，两人从小被分开抚养。特纳对奥普拉回忆，自己的童年“算不上贫穷”：“我们有食物在桌子上，只是买不起花哨的非必需品，比如自行车。”特纳11岁时母亲离家出走。生性活泼的特纳在祖母家生活，她在学校是啦啦队长，会打篮球，社交生活繁忙。1958年，高中毕业的特纳做了护士，在与姐姐去夜店玩耍时，她认识了在现场表演的艾克·特纳（ike turner）。艾克比特纳大八岁，带着乐队“节奏之王”（kings of rhythm）演出。一天晚上的中场休息，乐队鼓手把麦克风递给特纳，让她唱一首艾克写的歌曲《你知道我爱你》。特纳的嗓音沙哑有力，带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场边的艾克惊呼“我的上帝”。“他不敢相信我的娇小身体里能发出这种声音。”特纳事后回忆。1999年，艾克在回忆录《艾克·特纳的自白》中写道：“写作《你知道我爱你》时我想到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摇滚乐巨星），但我无法邀请他来唱歌。蒂娜就是我的小理查德，仔细听她的歌声，你听到了谁？小理查德，用女声唱歌的小理查德。”《纽约时报》乐评人评价，特纳的声音“有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清晰地让人吃惊”。“我有大多数女歌手都没有的奇怪声音。”特纳回忆，“一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难听，毕竟不像戴安娜·罗斯（diana ross）那样温柔，但后来我想，像个男人也不错。”1960年，“节奏之王”当时的主唱在录制唱片时缺席，特纳作为替补顶上。一名电台主播听到了歌曲小样后将她推荐给当地的唱片公司，由此开启了特纳的事业。艾克将乐队名字改为“艾克与蒂娜·特纳歌舞团”，发行《恋爱中的傻瓜》（a fool in love）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it’s gonna work out fine）等专辑，开办全国巡回演唱会。《旧金山纪事报》评价：“蒂娜是舞台上最轰动的歌手。她就像一场飓风一样来了，她跳舞、扭动、摇晃、唱歌，冲击力是瞬间而彻底的。” 舞台之下，特纳与艾克的关系日益复杂，同事、师徒、恋人，在特纳意识到自己的境遇之前，她已经坠入深渊。两人初相识时，“我们很亲密，像家人。他休息时会开车带我在城里转悠，与我分享他的生活、他的梦想”。特纳回忆，那时的艾克与之后的仿佛是两个人。“艾克说他年轻时总是被人拒绝，人们认为他没有吸引力，这伤害了他。我为他感到难过，我当时想着，我永远不会伤害他。”艾克要求她舍弃本名“安娜·梅”，给出的理由是“防止她的前男友跟踪她”，他与第五任妻子离婚，1962年与特纳结婚。艾克控制欲极强、情绪变化无常，“只要受一点刺激就会大发雷霆”。他依赖酒精与可卡因，希望控制妻子生活与事业的每一面。特纳怀孕时，他用衣架、电话和鞋架打她，将滚烫的咖啡泼在她身上。“他不但打我的肋骨，还喜欢给我留下黑眼圈，他想让人们看到他的虐待行为。他需要在经济和心理上控制我，这样我就永远无法离开他。”他不在乎自己的拳头是否会影响妻子的表演。上台表演时，特纳经常“能尝到喉咙里的鲜血”，当她去急诊室就医，屋子里的白人男医生“对她只有冷漠”。1976年飞往达拉斯参加演出时，艾克在去酒店的车里对她动手。特纳终于选择离开。蒂娜·特纳的再定义离婚后，特纳的事业遭受“毁灭性打击”。艾克分走了她的大部分财产，她只得到四个孩子的抚养权和两辆汽车。除了经济打击，特纳还发现自己“过时了”，她曾对德国版《时装》杂志坦言，离婚后的自己像失去了名字。“许多人认为蒂娜·特纳已经是历史。人们只知道‘艾克和蒂娜·特纳’，我必须突破自己。”她戴上假发，换上短裙和高跟鞋，先在拉斯维加斯现场演出，聘用新的经理人，在热门综艺节目《周六夜现场》表演。离婚后发行的第一张专辑里，有一首歌名叫《男人世界中的女人》（a woman in a man’s world），歌词意味深长：“他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因为他很软弱，我必须要强壮。”1983年后，特纳推出热门单曲《私人舞者》（private dancer）和《爱情和这有什么关系》（what’s love got to do with it），拿下格莱美金曲奖。她当年44岁，是当时最年长的获奖女歌手。“天下的男人都是那样，你不去看他们的脸，也不问他们的姓名。”《私人舞者》的歌词唱道。1985年，特纳参与演唱著名慈善单曲《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与动作片明星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一起主演电影，还为007电影《黄金眼》（goldeneye）献唱。当特纳毫无保留地对《滚石》杂志谈起自己被家暴的经历时，非裔女歌手珍妮·杰克逊评价：“特纳不是一个受害者的故事，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胜利故事。” “特纳永远不受限制、不受约束，她的音乐融合了摇滚与r&b，她认为性感的衣服不是性，而是力量的展示。”《华盛顿邮报》评价，特纳的一切“都可以轻易打动观众”，“她知道如何穿亮片、流苏、珠子，她永远穿着最短、最生动的裙子，观众只能努力跟上她”。当同时期的其他女歌手穿着高级时装，“像个美丽的奖杯站在一旁”时，特纳“用表演催眠观众，她让你着迷，你的眼睛永远无法不动”。特纳以美腿和热舞著名，但从未被批为低俗，“打动观众的是她的力量、她的声音、她不可抗拒的生命力，她独立、反叛而危险”。数十年后，主打力量与性感的歌手布兰妮和碧昂斯“拿的也不过是特纳的剧本”。“《私人舞者》发行时特纳已经44岁，这个年龄段的女明星要么提前退休，要么经历职业生涯的衰退。但对她来说，事业才刚刚开始。”流行文化网站salon评价，特纳的职业生涯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年龄对她来说并不是困扰，除了“蜜糖一样的声音”，“她丰富的人生从未被困难与虐待定义”。“特纳在白人男性为主导的流行音乐界用一种坚韧的精神留下了无法忽视的表演”。因为熟知自己的声音特点，特纳坚持翻唱披头士与滚石等男性乐队的歌曲，广受粉丝好评。 她的力量不仅来自热舞与唱腔中，还有对人生的把控力。1986年，特纳出版了自传《我，蒂娜》，公开自己受到的虐待细节，自传之后被改编成电影。2018年，以特纳人生故事为原型的歌舞剧《蒂娜》在百老汇上演。特纳对《纽约时报》说，这部剧与自己的明星身份无关。“它是关于我如何度过人生的故事。我希望观众能从这里看到，你可以把毒药变成解药。”特纳曾对记者说，自己并不愿意被媒体视为“强者”：“我有过可怕的生活，没错，我只是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往前头。你只能一直走，希望有些东西会自己到来。”她认为佛教给了自己力量。“很长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我没办法摆脱我所在的不健康状况。但我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他们鼓励我，让我看清自己。我开始改变。”2021年，特纳对《哈佛商业评论》杂志说，她改信佛教之后，明白“任何成就都缘于内心的改变”：“我对佛教研究得越多，就越深入地挖掘自己的内心，清理阻碍我的任何态度。”特纳曾对nbc新闻网说，自己年轻时的目标是“成为第一个让世界各地体育场馆爆满的黑人女歌手”：“这在当时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从未放弃过，我很高兴自己最终实现了这个梦想。”她一共获得了11个格莱美奖，两次入选摇滚名人堂。2013年，73岁的特纳登上《时装》杂志，是当时最年长的封面明星。“在我承认衰老之前，我永远不会向变老屈服。”她打趣说，“而且我还没有老呢。”2018年谈到自己的音乐时，许久未出新单曲的特纳说自己再也没有担心过被遗忘：“我的音乐不会过时，它们永远情感浓烈，就像我本人一样。”当著名节目主持人拉里·金（larry king）提问她是否认为自己“因反家暴活动而成为女性主义英雄”时，特纳点头：“我意识到了。”“我从头到尾都在坚持。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内心，它告诉我我永远可以做得更好。”2013年，她与德国音乐人男友在瑞士结婚，成为瑞士公民。在生命的最后10年里，特纳遭受肠癌与肾脏疾病困扰。但她认为自己过得很幸福。“真正持久的幸福来自于拥有一个不可动摇、充满希望的精神。这就是我所取得的成就。”2021年，hbo为她拍摄纪录片《蒂娜》，她在片中宣布自己不会再公开出现。“我要向我的粉丝们说再见。”这是离世前特纳最后一次露面。
▲特纳在纪录片《蒂娜》中向歌迷道别。
“坦白说，特纳的决定当时让人感到很意外，”salon新闻网写道，“但这似乎也是一个女人的最好结局。在职业生涯早期，旁人决定了她能做什么、她是谁。艾克为她改名时从未征求过她的同意。在她所从事的行业里，特纳因种族、性别与年龄被质疑。她在音乐、电影和专辑中一次又一次定义自己，确保世界以她希望的样子记住她。当对我们产生深远影响的艺术家去世时，悲痛之后我们必须思考如何纪念他们。如何纪念特纳？很简单，放一首她的歌，这是她唯一希望歌迷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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